这日清晨朝阳盈天,满目的暖光披拂散落,他松了松筋骨,竟然觉得身上不再疼痛了,如同脱胎换骨一般。
怀慵大感惊诧,起身伸展活动身体,觉得肢体轻盈,浑身轻松,比之以往,显然要更加康健。
本着虱子多了不怕咬的念头,怀慵重新投入床铺的怀抱,想要补个懒觉,遂倒头便睡。
这一觉好眠无梦,直睡到巳牌时分,怀慵缓缓转醒,伸了个拦腰,往文书库踱步而去。
他到得文书库时,已界午饭时候,文书库内却是静悄悄无半点声息,别说是一向惰怠的梓萝,便是云逸,也是踪影不得一见。
怀慵出去寻了个鬼差,仔细问了一会儿,方知前些日子的好戏,可惜那时他睡意正浓,没有半点意识,错过了精彩桥段。
既然不知云逸何时能来,怀慵便开始独自做事,好在他对日常事务早就是驾轻就熟,也不肖云逸再做指点。
文书库中没谁前来打扰,怀慵心无旁骛,鬼差来送午饭时候,他已经看完了不少文书。
用罢午饭,怀慵看完了文书,还不见云逸来,遂拿着文书自往司书殿去。
怀慵对夏初雪的作息时间完全不知,拿着文书去正殿,也不过是碰碰运气罢了,没想进了正殿,却见司书正手握羊毫,横四纵四,笔端左起右顿,上始下末,不知正写着什么。
怀慵在世时也是书画名家,听闻司书是个中翘楚,早就心慕情羡,欲得幸瞻仰目睹。
夏初雪见了怀慵,挥了挥手,招呼他过去。
怀慵凑到近前一看,原来夏初雪不是在写字,而是在画九宫图。
这九宫图相传为书法家欧阳询所制,欧阳询为楷书四大家之一,法度谨严,笔锋劲势中又略带灵逸,韧而不顽,飘而不滑。
怀慵生性不为俗物所束,虽然习字之初以楷书蒙学,但一脱业师指点,便即醉心章草,于楷书倒是不甚精研,也颇不喜那四平八稳的临帖写仿格式。
今日见夏初雪非但不是写字作画,而是在画九宫格,便有些索解,遂问向夏初雪:“司书画这些九宫格,是为了练字?”这可是儿童的游戏。
夏初雪笑言:“我是闲得发慌,便找些事情来做,画画九宫格,图个解闷。”
怀慵看了看堆得挺高的文书,看不出司书哪里有功夫闲得发慌。
夏初雪顺着怀慵的眼光看去,也不解释,对怀慵道:“正好我有事要办,你帮我给洛涯带个话,就说我出去办事,不用记挂。”
怀慵道:“司书怎么不当面和副司书说,想来副司书也该回来了,”这话他是随口说说的,洛涯的行踪,少有谁知道。
夏初雪笑得神秘莫测:“我赶时间,没空等他,”说话间又画了九宫格一横,向怀慵续道:“对了,不可向谁说是你转告的,无论谁向你问起,抵死不认。”
怀慵总觉得这话里颇有玄机,待到想要再问,夏初雪已是低头凝目,不再看他,也只得就此离殿。
怀慵回文书库继续整理文书,云逸倒是一天都不见现身,过了大约一二个时辰,怀慵估摸着洛涯总该回来了,便又往司书殿去。
司书殿内洛涯拄着脑袋,一上一下的小鸡啄米,看来不够清醒。
头正抬着向上的功夫,洛涯瞥见怀慵:“找我有事?”
怀慵也不多叙,只把司书留下的话再说了一遍,这样洛涯清醒了很多,他双眼瞪得如铜铃:“你就这么让她走了?”
怀慵不明就里:“属下还能拦着司书?”
洛涯喝了口茶,被怀慵这一反问,登时不知再说什么。
怀慵见洛涯如此反应,心中有些担心:“司书此去凶险?”
洛涯翻了翻白眼:“她有什么凶险的呀,凶险的是我,是我!还是我!”
怀慵不明白洛涯怎么突然如此愤慨,正要问时,衣角被风略略浮动,身前已是站着堂耀。
正殿当中堂耀站立,敲打着身旁桌案,玉指青葱神闲气定。
洛涯开始觉得头疼。
堂耀不笑不怒,仍是神色清冷:“夏初雪呢?”
洛涯只得实话:“可能是在人界。”
堂耀点点头:“洛涯,你真是——太长本事了。”
洛涯也很无奈:“你是知道她的脾气。”
堂耀目如寒天霜地,除对夏初雪之外,说话但求简洁:“何地?”
洛涯摊摊手:“河洛之北。”
话音落,殿内再度只有怀慵和洛涯。
清风送爽,稀释了方才剑弩拔张的气氛。
洛涯抬头望望,天色依旧晴好。
风起飞扬,怀慵手中文书没能拿稳,摔在了地上。
洛涯好心指点他:“小心些,文书破损,你可是赔不起。”
怀慵捡起文书,不懂洛涯这话里的意思。
洛涯笑得贝齿亮闪发光:“文书纸张都是用罪鬼炼制,所以还算是珍贵。”
怀慵一个失手,文书再度跌落脚下:“什么?”
洛涯好心解释:“凡人曾用丝絮造纸,如今又大伐翠竹,其实柳絮翠竹,本是也有灵性。”
怀慵咽了下口水:“所以?”
洛涯笑得实在嚣张:“所以主上以罪鬼炼制纸张,一是少害生灵,二也能减少罪囚,此可谓一举两得。”
怀慵定了定神,从脚下捡起已经被折了边的文书:“还真是无奇不有。”
用人皮来制文书这类东西,他曾听说过,但都是一些个惨无人寰的酷刑,洛涯说得风轻云淡,就如吃饭饮水一般平常。
洛涯笑了笑:“这算不上什么。”
怀慵好奇问道:“这纸张是司书殿负责监制?”
洛涯摇摇头:“当然不是,太血腥了些,惩戒宫一直司此职责。”
想起惩戒宫,怀慵哑然,原来他遭的千刀万剐,不过是浮萍游水。
洛涯垂下眼眸,心念洛阳,一定是个好地方。
河南洛阳,汤汤古城。
堂耀对古城洛阳,不可谓不熟悉。
夏王太康曾定都洛阳,不过那时的洛阳,名为斟鄩。
堂耀当日恰逢玩心大起,曾和布衣游访民间的太康把酒纵谈,漫漫黄土流沙,而今已是皆化枯骨,他却还是幽冥司主人,心中还有念念不忘的司书殿司书。
太康少年时心怀天下,可惜后日渐渐淫湎声乐,堕于声色犬马,直至最终失国。
可是后羿代夏,也欲念甚重,聚敛财富,奴仆成群,由此父传子家天下。
那时的斟鄩并不算大,比之如今车马繁华人声鼎沸的名城洛阳,称得上是小巫见大巫了。
堂耀已是好久未曾涉足此地,今番一见,也颇觉世事变迁。
名花倾国两相欢,如今洛阳城中最大最出名的青楼,当属名花楼和对面建着的倾国阁,两座亭台楼阁隔街相望,却并不冲突抵触,当然是因为服务的对象各有不同。
名花里住着的是淡扫弯眉的小倌,倾国里则是真正的佳人红粉丽质天生。
夏初雪的气息,竟然在倾国当中,堂耀袖手楼前,只有苦笑。
初闻夏初雪答应帮忙,堂耀虽然心中不悦,但也没有想到,夏初雪这个忙,竟然要帮到这种地方。
倾国不愧名满洛阳,就连阁中端茶送水出门迎客的丫鬟,也都可以说得上有些国色天香的韵味,如此观之,那些个据说一晚千金的冠艳群芳,指不定是如何的出类拔萃。
堂耀抬手把珠帘掀开,内门一个软绵绵的声音道:“这位公子,倾国还未到时候开门迎客,请……”,这个请字还没说完,人却是楞在了一边,任由堂耀走进来,款款落座。
洛阳驰道驿路其直如矢,为八关都邑十省通衢,这内门侍候的丫鬟,也算是见过了些世面,王孙公子文人骚客,都不及眼前这男子的风神俊秀,一时间竟然是看呆了,杵在当地,不知动弹。
堂耀也不着忙,等着这丫鬟回过神来,有些羞涩的走到堂耀面前:“这位公子,可是有什么事情?”
皮相长得好,真是天赐的瑰宝。
堂耀点点头,声音虽然清冷却也好听非常:“找人,你们楼中最红的。”
丫鬟有些为难的道:“莫非公子也是慕着君语姑娘而来的?”
堂耀从进门起就没正眼瞧过这丫鬟,而今又指名道姓要见君语姑娘,纵是如此,因一颗芳心骤然萌动,也不想轻易拂了眼前这位公子的面子。
堂耀但坐不语,丫鬟只得继续道:“公子若是要见君语姑娘,只好等到今夜上灯时分,君语姑娘将在倾国楼中良辰择胥,烦请公子那时再来吧。”
堂耀听得择胥二字,手中的酒杯立刻化作了齑粉,丫鬟看了吓了一大跳,这人看似儒雅,力气却比那些见过的江湖大侠可怕得多,再不敢做声,往后直退了两步。
丫鬟担心闹出事来,自己又承担不起,当即转身去叫老鸨。
老鸨听了这话还能得了,立刻跟着丫鬟前往内厅,却根本不见丫鬟说的那人,而那据说已经化为齑粉的杯子,也径自好好的摆在桌上。
老鸨昨晚忙了一夜,好不容易睡个白日觉,却生生的被这丫鬟吵醒,怒由心中起,把这丫鬟好一顿埋怨。
丫鬟听完了训斥,不能相信的四下里看了看,又想想那人生得那般,想来也非人世能有,大概也是自己太累,产生了幻听幻视,也就回房歇着去了,毕竟今晚还有一顿好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