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拂三人与佛子端坐在玉案两边, 姬涧鸣跪坐在秦拂身边,难得老实。
既已落座,佛子却也急着问他们什, 伸手给他们斟了三杯茶,这才开口,缓缓道:“秦施主居然已经突破了元婴期,还未道一声恭喜。”
秦拂忙说道:“足挂齿。”顿了顿, 她抬头看着自己面前这个白衣佛子,将自己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记得应该是不曾有幸和佛子见过面, 那佛子是如认得?”
佛子轻笑道:“确实认得你, 过认得断渊剑。”
秦拂意识摸向了自己腰间的剑。
断渊剑配一把乌黑剑鞘, 从外面上看平平无奇,没有任何特殊之处。而且断渊剑本身气息内敛, 除非是秦拂用剑时候,否则外人甚至都看出这把简朴到烂大街剑会是一把名剑。
这也是秦拂为什敢带着断渊剑满世界乱晃悠原因。
它看起来足够普通。
可佛子却能在她出剑时候一眼认出这是断渊剑。
这一次, 没等秦拂问,佛子主动开口解释。
他缓缓道:“年时曾与任断渊剑主寒江剑尊有过几面之缘, 赠他一餐一饭,后又蒙他拔剑相救,自然对断渊剑印象深刻, 时隔多年, 每每忆及时,也觉得在昨日。”
他说的轻描淡写, 可秦拂却觉得这一番话问题大了。
佛子年时寒江剑尊就已然是剑尊了, 既已辟谷多年,那佛子赠那一餐一饭又给谁用?
更重要是,每一任佛子都是自年幼起就在禅宗长大, 大多数佛子毕生会出城,偶尔出城,也总有一大堆禅宗高手后拥簇,若是想让佛子处于深陷险境,除非禅宗大半高手死绝了。
所以到底是什情况下,佛子会身陷险境却只能等到寒江剑尊来救?
可面前这位佛子明显没有想解释意思,秦拂也只能压心中的疑问。
佛子看了秦拂一眼,轻笑道:“断渊第二任剑主是天衍宗剑修秦拂,想来如今修真界也鲜有人不知。年时有幸蒙寒江剑尊搭救,今又与断渊剑第二任剑主见面,也是难得缘分。秦施主既来这菩提城,有难处尽管与我说,也算是全了这场缘分。”
他话音落下,秦拂开口道:“那还真有一桩难处。”
“哦?”佛子面上微带疑惑。
秦拂却没说话,径直朝天无疾伸出了手。
天无疾极其配合,从姬涧鸣脖颈间摘那颗金线穿起的佛珠,递到了她手上。
但也知道是不是秦拂错觉,天无疾被她使唤的时候,她总觉得面前这看似无欲无求佛子似乎是看了天无疾好几眼。
但等她定睛看去,却又发现佛子依旧是一瞬不瞬的看着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疑惑。
秦拂也只能放下心中的疑惑,伸手将那颗佛珠推到了佛子面前,问道:“佛子可认得这个?”
佛子低头看过去。
一刻,他脸上那无悲无喜神情有片刻的凝滞。
他伸手捻起那枚佛珠端详半晌,良久之后,沉吟道:“桃源秘境。”
秦拂点了点头。
佛子看着那枚佛珠,眉宇之间透露出一丝转瞬即逝悲悯。
他似乎是轻叹了一声,抬头时却又神情常,轻声道:“这佛珠流落魔域多年,原本是禅宗看护不周,今被秦施主所得,还辞劳苦的送到禅宗,枯荣多谢秦施主。”
他说着,居然起身朝秦拂合十行礼,可见这佛珠对禅宗而言有多重要。
佛子成名时候秦拂还籍籍无名,她哪里敢接他礼,立刻就想起身去扶。
可佛子只将手轻轻一压,并未触碰到秦拂,秦拂却觉得自己被人重新按了来。
于是只能被迫受了佛子一礼。
而她没发现,从头到尾,天无疾动都没动,受这一礼受的理所然。
佛子行完一礼,重新落座,端详着佛珠,轻声道:“秦施主既然将它送到禅宗来,想来也是知道了这桃源秘境由来,本就是禅宗犯下过错,禅宗又护持力丢失了佛珠,秦施主帮了大忙,这一礼自然是受得。”
秦拂听完,犹豫片刻,说:“实相瞒,等其实进入过那个秘境,又意外触及到了秘境之中的煞气之地,其中煞灵之主已然成型,情况不是很妙。”
佛子神情立时严肃了来,沉声道:“今日就将佛珠重新送回佛塔,秦施主尽管放心,禅宗过错,禅宗自然一力承担。”
秦拂松了口气。
而这个时候,她才分出心看自己那个显得格外沉默小徒弟。
姬涧鸣安安静静坐在她身旁,却从始至终只盯着那颗佛珠,似乎对外界一切充耳不闻。
秦拂轻叹一声。
她知道自己那小徒弟在想什,他从割裂于现世秘境中而来,人间没有他根基,但那颗佛珠于他而言却是故土。
而今故土就要远离。
长痛短痛,既然佛珠已然送到,秦拂干脆就带着姬涧鸣起身告辞。
然而就在她说出告辞时候,姬涧鸣却突然拽了拽她袖子。
秦拂低头看过去。
姬涧鸣仰着小脸,轻声问道:“师尊,能再摸一摸佛珠吗?”
他眼神中带着渴求,明明是混世魔王一般的孩子,此时却乖行。
秦拂心中一软,低声说:“好。”
她抬起头看着佛子,在后者悲不喜视线之中,轻声说:“这孩子……是我从那秘境之中带出来的,秘境于他是故土,故土难离,还请佛子全了他这个心愿。”
她说完,满以为佛子会惊讶那么一时片刻,她甚至都已经想好了若是佛子问起她为什能带秘境中的人出来时她该怎么解释。
可佛子却连半分惊讶都没有。
他似乎早已知道姬涧鸣的来处。
他只是平平淡淡的弯下了腰,和姬涧鸣平视,手中托着那颗佛珠,递到了姬涧鸣身。
姬涧鸣几乎有些迫不及待一般将佛珠一把抓在手中,动作甚至粗鲁有些失礼。
佛子却没有任何满,只用空掉手掌摸了摸他头,低声道:“孩子,这本是禅宗之错,而是你之错,过错已生,悔之晚矣,害得你骨肉分离,背井离乡,是禅宗对不起你。”
姬涧鸣楞楞抬头看着他。
佛子近乎承诺般的说:“贫僧许誓,只要贫僧还在禅宗一日,日后你若是有什难处,非背离本心、残害生灵之求,禅宗必然助你。”
佛子话音落下,一股几乎不能被察觉力量自佛子周身荡开。
以心立誓,誓约已成。
誓约成型那一刻,姬涧鸣还懵懵懂懂知道发生了什,可秦拂却几近震撼。
佛子为这个几乎还什都不懂小娃娃以心结誓。
若是违背誓约,佛子修为终身难进。
明明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娃娃,明明桃源秘境之事根本不是他过错,可他却愿意为了别人过错去赎罪,去以心结誓。
秦拂缓缓吐出了一口气。
她终于明白,佛子为什能是佛子,又为什能受到万千信徒爱戴。
这是个圣人般的人物。
秦拂曾见过所谓真佛是什模样,但倘若人间有真佛话,那大概也就是佛子模样。
秦拂自认自己做到这样。
姬涧鸣虽然什都不懂,但似乎也同样被震撼到了,他楞楞看了佛子半晌,突然抬手擦了擦泪,将佛珠重新放回了佛子手中。
他大声道:“日后一定会好好修炼!救爹爹娘亲出来!”
这是姬涧鸣自出回到人间之后第一次这笃定说出这句话。
佛子柔声道:“好孩子。”
他起身,又看向天无疾,缓缓道:“秦施主带来佛珠,于禅宗也是恩人,贫僧立誓……”
“必!”秦拂连忙打断他。
佛子微微解的看向他,神情有些许茫然。
这样的神情削弱了他身上过于圣洁部分,让他难得有了些人味。
秦拂轻笑一声,缓和声音,说:“秦拂只做自己该做,需要佛子立誓。”
佛子:“可秦施主于禅宗有恩。”
秦拂低头看了一眼姬涧鸣,说:“秘境一行,得了徒姬涧鸣。说句玩笑话,若没有禅宗丢失佛珠,便遇见这徒儿,此说来,禅宗于我也算有恩。”
说完,她突然又道:“知道佛子想说什,既悄无声息来到菩提城,突破元婴天衍宗也没有动静,佛子想必也是看出了现在处境尴尬,想庇护于。”
“可是。”她挑了挑眉,神情颇有些狂妄:“若是我有朝一日沦落到需要靠别人庇护才能活去的话,那我还早一日死去,早入轮回,赶着投个好胎,辈子兴许还能精彩一些。”
她说这些话时候,整个人明亮似乎要发光。
佛子看了她半晌,突然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道:“是贫僧着相了,秦施主既有此觉悟,是贫僧小瞧了秦施主,也看轻了秦施主。”
秦拂毫不在意的笑了笑。
她想活吗?她当然想活,自看过那个话本之后,她用尽全力避开话本中事情,没有人比她更想活。
但她想堂堂正正活。
她接受飞仙门的邀请,接受三羊城做她背后的实力,是因为那是她自己得来的,二者平等交换,她问心无愧。
能让她活去的筹码,她都想要。
可这并不代表她能接受有朝一日她需要受人庇护才能活去。
若是真有一天,她需要求助禅宗,靠佛子庇护才能活去,那只能证明她已然走到了话本中那个结局,修为尽失、任人宰割。
那她倒死了痛快。
说也说清楚了,秦拂向佛子道别,抱起依依舍姬涧鸣就准备离开。
天无疾从容跟在她身后。
她本来也准备久呆,既然佛珠已经顺利送到了,还是早日回飞仙门的好。
然而此时,佛子却突然开口,道:“秦施主,日便是佛浴节,既然已经来了,过了佛浴节再走?”
秦拂还没说什,姬涧鸣那臭小子眼前一亮,立刻拽住了秦拂衣袖,可怜巴巴看着她。
秦拂知道他是想凑佛浴节热闹,他想的是能晚些再离开自己父母。
秦拂大可以直接拒绝他,她是他师尊,她自然有这做权力。
可是看着姬涧鸣渴望眼神,她突然就心软了。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也理那一个劲拽她袖子臭小子,却转头对天无疾说:“阿青,还没见过浴佛节,们留来看看吧。”
天无疾似笑非笑看了一眼豁然睁大眼睛姬涧鸣,在他紧张视线里沉吟半晌,这才开口道:“那……好吧。”
姬涧鸣欢呼一声,伸手一把搂住了秦拂脖子。
秦拂被他抱的被迫低下了头,此时此刻,耳边只有谷师叔知道时说过一句话。
——徒弟啊,你越惯他,他就越蹬鼻子上脸。
谷师叔诚欺我。
……
入夜,秦拂已然在山脚佛子亲自安排院子里住下,而知道是不是因为了却了一桩心事,今晚她入定格外快。
而就在她入定那一刻,天无疾的房间之中,原本闭目小憩的人突然睁开了眼睛。
他坐起身,朝窗外看了看,突然起身,推开门走了出去。
小院之中,白衣僧人知何时已然出现在了院子之中。
隔音结界知何时布,白衣僧人看着月色之信步走来的天无疾,双手合十朝他行了一礼:“辈。”
天无疾微微偏头看了看他,似笑非笑道:“你认得?可我却不曾见过你啊。”
白衣僧人声音恭敬:“辈曾见过,只不过对前辈有一面之缘罢了,那日寒江剑尊于群魔之中救,救完之后又被辈匆匆带走,辈那时看起来颇为着急,应没注意到贫僧。”
天无疾似是想起了什,眉宇间那似笑非笑神情突然淡了来。
佛子低声道:“未曾有幸向寒江剑尊道谢,还以为这辈子没有这个机会了,今日得见辈,想来也是佛祖眷顾于我。”
天无疾淡淡道:“寒江已经死了,你就算见了也没有机会向他道谢了。”
佛子闭了闭眼睛:“晚辈知道,可前辈和寒江剑尊知己之交,向辈道谢,也能了结一桩心愿。”
他抬头看向天无疾,张口,似乎是想叫出他名字。
然而就在此时,天无疾微微抬手,五指之间魔气缠绕,转瞬之间,白衣佛子意识全无。
天无疾上接住了他,轻笑道:“道谢我接住了,你那恩人也听见了,但叫我名字就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