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拂身上的伤, 自然是指她丹田内的那些古怪妖力。
但这伤跟着她太久了,久到秦拂几乎都要它淡忘了。
如今,若不是天无疾主动提起她的伤势, 她都不会往这方面想。
于是等她坐在医馆隔间的蒲团之时才想起来这一茬,她伸手捂住丹田的位置,迟疑道:“我的伤……那妖力?”
天无疾轻笑一声,突然莫名其妙的说:“阿拂, 和你做生意的人一定不会吃亏。”
秦拂没听懂,但直觉不是什么好话, 顿时语气都凶了起来, 大声道:“什么意思?你这是在嘲笑我吗?”
天无疾懒洋洋道:“怎么会, 我怎么敢。”
然后又不紧不慢道:“只是突然想起来我们初见的时候,那时我们之间的交易明明是你替我恢复灵力, 我替你拔除妖力,做的是双赢的买卖。可如今我灵力已恢复, 但我若不提醒的话你居然还没想到让我拔出妖力,可见我们阿拂也不是个做生意的料了。”
他说的有趣, 秦拂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她想了想,说:“我以前其实没觉得你真的能治了我的伤,你说能治, 我也只以为你是有几分把握而已, 毕竟那时候你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白脸,我那个时候实在没办法了, 只能抓着你死马当成活马医, 谁知道你说的居然是真的。”
天无疾坐在了她的身前,又顺手帮她了被帷帽弄乱了的头发,低声道:“你肯把我这个小白脸带在身边, 在下荣幸之至。”
他的声音低的近乎耳语,尾音缠绵辗转,明明是挺正经的话,硬生生被他说出了两分不正经的感觉,听的秦拂恨不得捂住耳朵算了。
他不肯好好说话,秦拂笃定他又在“冒犯”她,正想抬头瞪他一眼让他实一点,却没想到这厮在那句话之后居然已经坐的笔直,一脸严肃的正经姿态,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准备好了吗阿拂,你若是准备好了,我便开始了。”他十分正经的这么说。
秦拂只能吞下满肚子的话,问道:“我倒是无所谓,你不用做什么准备吗?练什么丹药泡什么药浴之类的?”
天无疾:“哪里用得着这么麻烦。”
他说着,突然伸出手,在秦拂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掌心贴近了她的丹田。
被人触摸丹田,这是一种极其亲密的姿势,也是一种极其危险的姿势。
相当于把自己最脆弱的命门交到了别人手中,如果那个人想的话,可以让你生,也可以让你死。
秦拂从来不是一个会把自己的生死交付在别人手中的人。
如果此刻毫无预兆的触碰她丹田的人是其他的话,断渊剑早已出鞘直指那人的喉咙。
但这个人换成了天无疾,她却连一丝一毫提防的心都没有,一点危机意识都察觉不到。
仿佛是她自己在触碰丹田一样,她甚至都没有下意识的警惕。
她信任他如信任她自己。
天无疾的手按在了她的丹田之,秦拂正准备问他要不要自己做什么配合,下一刻,一股柔软又温和的力量渗入了她的丹田,如水一般在她的丹田内游荡了一圈,游荡到丹田中封印妖气的地方时又片刻的停顿,随即又退了出来。
随着他的退出,一缕暗紫色的妖气缓缓浮现在他的掌心。
秦拂脸色一变,立刻抽取灵力检视自己的丹田。
丹田完好无损,灵力平静的如一片风平浪静的海,没有被惊动半分,而在那片海域之中,原本封印妖气的地方却已经空空如也,只剩下一枚金莲印记还证明着那被封印的妖气曾经存在。
可刚刚天无疾的灵力游走于她的丹田时,她却没有半分察觉。
她再抬眼,眼睁睁的看着那妖气逐渐被天无疾抽取于掌心。
那妖气最初十分平静,直到天无疾将它彻底抽出了秦拂的丹田,它这才反应过来一般,在天无疾的手中横冲直撞,如活物一样,试图钻入天无疾的皮肤之内。
天无疾掌心微和,那妖力就如被掐住了七寸的毒蛇,挣扎不再,只剩下了瑟瑟发抖。
但天无疾却没有丝毫怜悯,合掌之间,那妖气顿时被捻了个粉碎,逸散在天无疾的掌心之间。
被捏碎的那一刻,秦拂几乎能听到那妖气如活物一般的惨叫声。
困扰了她一年多的妖气,就这么像掐死一只蚂蚁一样被天无疾掐灭了。
秦拂猛然想起了刚刚天无疾说的话。
——哪里用得着这么麻烦。
她本以为最起码得准备个三两天用上个几个时辰,却原来对他而言,这真的算不什么麻烦。
秦拂顿了顿,问:“这就没了?”
天无疾:“没了。”
他笑道:“我说过,我若是恢复灵力的话,你那妖气对我而言不算是什么。”
秦拂:“……”
他当然说过。
但那个时候他还是个小白脸。
哪怕秦拂对小白脸没什么偏见,对天无疾更是有一种滤镜在,但当时她也只以为他是在安慰她。
谁想到居然是真的。
秦拂特意再抽取灵力运转了一圈。
畅通无阻,一切如常。
秦拂这次是彻底放下了心。
天无疾收起灵力,秦拂想起了什么,随口问道:“对了,这妖气只有用灵力才能拔除吗?”
天无疾一顿:“你怎么知道。”
秦拂一听还真是,顿时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听见天无疾追问她,她挠了挠脸,颇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因为你以前骗我说你手无缚鸡之力的时候身上其实是有魔气的啊,哪怕一开始你会因为其他原因不出手治我,但是后来……”
她含糊了一下,小声说:“后来,你绝对不会对我的伤束手旁观的,所以,你既然有魔气还要选择在灵力回归后才帮我治伤,那原因只能是这伤只有灵力才能治。”
天无疾轻笑道:“你这么信我?”
秦拂强调:“这只是合猜测而已。”
天无疾就点了点头,从善如流道:“对,合猜测,你猜测的没错,但不全对。”
秦拂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天无疾淡淡道:“准确的说应该是,要想治你的伤,只有魔气是不能用的。”
秦拂就皱了皱眉头。
人魔妖三族的力量并不互容,但刻意控制下,却并没有说哪一族不能为哪一族治伤的,要不然千百年来修真界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族修士救妖修或者魔修以使他们改过向善的传说了。
如果她那妖气只有灵力才能治她还能理解,但若是说只针对魔气的话,那就有点儿说不过去了。
秦拂沉声问道:“我体内要妖力难不成还和魔族有关不成?”
她本是试探性的猜测,却没想到天无疾居然点头道:“阿拂聪慧。”
秦拂:“……”居然是真的。
她立刻问道:“怎么回事儿?阿青,你知道什么吗?”
天无疾轻笑一声,问:“阿拂,你体内那妖气的来历你还记得吗?”
秦拂当然记得。
她体内那古怪的妖气,最初居然是从禅宗中流传出来,是一任佛子为他所救助的一个狮妖所创。
秦拂就点了点头。
然后她就听见天无疾淡淡道:“狮妖死后,那功法本应该失传了,禅宗再怎么说也是佛修大宗,怎么可能疏忽到让这么危险的功法传出去,还正好在经年之后由一个籍籍无名的妖修用在你身上。”
秦拂的脸色就沉了下来。
确实,这太巧合了一些。
那妖修若是一开始就拥有这么危险的功法,那么他不至于在妖族籍籍无名至此,但当初,就是这么一个籍籍无名的妖修用了那种功法伤了她,还是在临死前。
不细想还好,一细想,当初这么一出怎么看都透露着一股死无对证般的诡异感。
而这次天无疾没有再让她猜。
他平静道:“与魔族有关,但动手的却不是火浔,而是天道。”
秦拂猛然抬起了头。
天无疾唇角露出一丝嘲讽般的笑,淡淡道:“从你被那个妖族所伤,你的师尊下山寻药开始,天道的棋局便开始了,阿拂,你是天道的第一步棋。”
秦拂愣住。
她受伤,墨华下山为她寻药,带回来了苏晴月。
从那之后,以苏晴月为引,她先是和夏知秋矛盾加剧,后和秦郅几乎反目,最后,墨华从苏晴月那里发觉了他对她的情感。
再之后,若是没有这其中的种种波折,她或许就会如那个话本中或者魔族的预言中那样,墨华因情入魔、杀她破心魔,而后她向死而生,成为一代魔头。
天道想让人族才俊入魔,秦拂虽然不知道原因,但若真如天无疾所说的话,那她的确是那第一步棋。
秦拂缓缓的叹了口气。
另一边,天无疾从容道:“它知道我想破局,也知道我如今能动用的或许只有魔气,所以,你体内的妖气,便不能用魔气拔除。”
天无疾话音落下的时候,外面刚刚还风和日丽,转瞬之间便有惊雷落下。
……
秦拂他们出来时,蒋不才正冒雨赶回来。
沈芝芝为他接过他背后的药篓,蒋不才看着外面的雨,低声说:“芝芝,这雨来的不对劲,我进城时,发现我不过离开短短一日,城中居然也有些不对劲,我说不出来什么,但是这两日你我最好还是别外出了,医馆也关了吧。”
他话音刚落下,秦拂他们就走了出来。
他面色一顿,但似乎又并不意外,早料到他们会来一般。
秦拂看着就忍不住想赞叹。
蒋不才命峰峰主,在算之一道可以说是登峰造极,别看他在天衍宗时时时刻刻看不惯持剑峰、总是一副阴阳怪气的模样,但放到整个修真界,算之一道,蒋不才说自己第二,怕没人敢说自己第一。
这样的人,哪怕他并没有刻意掐算什么,但他对于周围一切事物也有一种近乎敏锐的直觉。
比如这场不寻常的雨,比如城中的怪异。
而此刻,蒋不才缓缓的冲天无疾行了一礼,不卑不亢道:“前辈。”
天无疾随意摆了摆手,说:“你既然已经猜到了我的身份,为何还叫我前辈。”
蒋不才:“以前,前辈似乎并不想被我们叫破身份。”
天无疾:“现在可以了。”
于是,秦拂就听见蒋不才叫道:“师祖。”
秦拂正摸到小桌旁喝茶,闻言一口茶险些没喷了出来。
她结结巴巴的重复道:“师、师祖?”
然后在蒋不才谴责的视线中反应了过来。
对了,按辈分的话,墨华他们那一辈的都要叫天无疾一声师祖。
秦拂:“……”
此时此刻,她突然有一种从此以后彻底远离天无疾的冲动。
她也第一次意识到,这家伙……真的是有点儿老了。
她的面色顿时就苦了下来,也不知道自己是在苦什么。
天无疾也不知道是看出你什么,顿了一顿,不动声色道:“叫我尊者便可。”
蒋不才便从善如流道:“尊者。”
这一刻,天无疾和秦拂几乎同时松了口气。
天无疾比她更干脆,直接道:“这里现在还算安全,你们可以放心住下去,我先带秦拂离开。”
蒋不才追问道:“尊者这是要去哪里?”
天无疾笑了笑:“去做我们还没做完的事情。”
蒋不才抬头看了一眼,行礼道:“恭送尊者。”
而秦拂一直到被天无疾拉出来才有功夫说话。
她问道:“我们这就要离开吗?去哪儿?”
天无疾:“没有留下来的必要,我们先去找骨魔,把这几尊石头人还给他,而后……我们去魔宫。”
去找骨魔她理解,但是去魔宫……
她低声问:“为什么去魔宫?”
天无疾揉了揉她的头发,淡淡道:“因为你想知道的事情,其实都在魔宫里。”
秦拂顿了片刻,小小声道:“现在不能告诉我吗?”
天无疾敛袖道:“有些事情我说了就太过直接了,更多的,当然是亲眼见证更有意思。”
还没等秦拂追问,他又转过头:“不过,我倒是可以先告诉你一些别的。”
“比如?”秦拂抱臂。
天无疾淡淡道:“比如,蒋不才如此仇恨持剑峰是因为他觉得他师尊的死是当时唯一在场的墨华师尊所为,但实际,他师尊的死只是因为他窥见了一丝天道的想法而已,他这么多年,其实是恨错了人。”
秦拂嘴巴紧抿,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半晌,她揉了揉眉头,说:“你还真是……看来,我心中的种种疑虑,或许真的要等我亲眼看到时才能解答了。”
要不然,天无疾这动辄平底惊雷,她着实怕自己接受不了。
她叹了口气,自暴自弃般问:“那之前在天衍宗的荒山上,你去干什么了总能告诉我吧?”
“能啊。”他点头。
然后说:“我又杀了天道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