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给您煮粥。”
小儿子心下不耐,不过还是忍住了,转身去厨房煮粥。他放了一把西洋参,还有枸杞,感觉还有些不够,又懒得剁肉,今天这顿就这么凑合着。
“爸,粥还要等一会儿,要不咱先吃点菜?”
小儿子先夹了一块肥瘦相间的红烧肉放在林夜白面前的碗里,汤汁落在米饭上,稍硬的米饭一看就很有嚼劲,粒粒分明,散发着红烧肉特有的香气。
“不吃肥肉。”林夜白看着那块红烧肉,眼神挑剔。
“那吃点瘦肉吧,刚出院,正好补补身体。”小儿子殷勤道。
“明天做几个青菜。”林夜白开口。
“好。”小儿子有点诧异,他爸可是从来不吃青菜的人,为什么突然改吃素?倔了一辈子,到老改了脾气?
一大桌子菜,他吃得很开怀,但对面坐着的人,他的老父亲,始终面无表情,眼神也异常冷漠,仿佛在看一个没有生命的死物,让他味同嚼蜡,越来越拘谨。
“爸,你怎么了?”
“没事。”林夜白继续盯着小儿子。
“嗝——”吓得对方打了个嗝。
“粥好了,爸,我给你乘一碗去。”他连忙起身去厨房,端着粥碗出来,那股西洋参的味道有些刺鼻。
“我要白粥,重煮。”
“这粥滋补。”
“白粥。”林夜白很固执。
“我把西洋参挑出来了。”
“白粥。”林夜白面无表情,看小儿子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听不懂人话的傻子。
“我去煮。”小儿子只得妥协。
林夜白坐在客厅沙发上看报,发现是繁体字,纸刊风格颇为大胆——
#痴男醉酒狂吻巡警#
#三男一女偷井盖不慎掉入下水道#
林夜白忽然就懂了为什么有人喜欢看报纸。
角落里有个广告:【如果您的亲人罹患癌症,需要救治,请拨打希望街救助热线……】
林夜白记下地址,接着又打开电视,像素不高,不过剧情节奏很不错,狗血、打脸、爱恨情仇一环扣一环。
“白粥好了。”
小儿子终于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白粥。
“配菜。”林夜白盯着他看。
“红烧肉配白粥就很好。”小儿子正要端来红烧肉,林夜白抬头:“凉拌青瓜。”
“行。”
小儿子又去厨房,即使是拍黄瓜,也使出了十二分力道,似乎这样心中积压的暴戾情绪也能随之宣泄而出。
林夜白晚餐后在客厅里缓缓走动,他并没有偏瘫坐轮椅只是因为没彻底恢复,容易哆嗦,此时他越走越稳,少了几分病态。
小儿子在收拾厨房,他向来不喜欢做这些事,此时也十分不耐,但是……这样的时日应该不会太长,都是为了以后更好的生活。
因此,可以忍受。
“爸你在干嘛?”
“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林夜白回。
“别摔……”小儿子的话被厨房里的洗刷声掩过,不知道是没说完,还是因为别的声音太大。
林夜白终于走了几百步,小儿子准备出门,要去老房子拿些东西过来。
“一起去。”林夜白也想去看看老房子。
“好。”小儿子推着轮椅,林夜白静静观察周围的环境。只要坐轮椅,就意味着能去的地方不多,各处基础设施很不健全,要不是轮椅是可折叠式,出租车都上不了。
小儿子拿老房子的钥匙打开门,进门就能看到墙上挂着一张遗照,旁边放着一个小小的白色骨灰盒,瓷盘里放着已经彻底腐烂的香蕉。
“我妈好像喜欢吃香蕉……”小儿子皱眉,把烂香蕉丢进垃圾桶。
整个房间里散发着一种特别的气息,老人身上的气味、香蕉腐烂的味道、以及漂浮的灰尘,一切都象征着生命已经走到尽头。
林夜白在想,要如何消除怨念。比如,让这个老人的三个孩子背负厄运,痛不欲生,竹篮打水一场空,还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爸,有什么东西你要带过去吗?我先收几件衣服。”
小儿子打开衣柜,在里面挑衣服,找到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用袋子装好的寿衣,黑底布料,胸前印有金龙。这是爸妈以前一起买的寿衣,两套一起买打折。
他想了想,把这套寿衣一起装进箱子里,放在最底下,迟早要用到的。
林夜白在房间找了找,把存折、银行卡、钥匙都收了起来,随身携带,还有一个很厚的日记本。准确来说,不止是日记本,应该是记账本。
应该是这位老人的伴侣写的,每次去买菜,她就会记一笔账,顺便写几句话。
“全场30,给他买了一条羊毛裤,洗了没缩水,是假羊毛。”
“毛线五斤,织毛线拖鞋八双。等孩子们来拜年让他们带去,勿忘。”
“周五听课领鸡蛋十个,周日领脸盆一个。”
“染发膏十元,下次染一定要戴手套。”
零零碎碎的记录,几年的时光就过去了。
林夜白带着记账本,和小儿子一起回他的住处。
“爸,家里的老房子还卖不卖?”小儿子问。
“不卖。”林夜白记得存折里还有一笔钱,老人除非是真的没有钱了,大多数都不愿意让孩子出医药费。
“哦。”小儿子一手拖着箱子,一手推着轮椅,劝道:“其实可以卖,以后你就跟我们住。”
“提前把这些事处理好,也省得以后麻烦。”
“嗯。”林夜白应了声。
“卖吗?”小儿子陡然一喜。
“不卖。”林夜白态度仍然很坚定,既然不知道怎么消除怨念,都试一遍就好了。
“哦。”他瞬间消沉,十分明显。
小儿子住的房子是租的,他自己的那套房子很早之前就卖掉还了赌债,剩下的赔给前妻和孩子。
这是二室一厅,主卧小儿子住,林夜白住次卧,原本里面堆了一些杂物,被小儿子整理了一下,只留下一张床,书桌,衣柜,以及一个床头柜。
衣服都被小儿子挂进衣柜,那套寿衣放在衣柜最底下,要是不注意,还发现不了。
“爸,早点睡,要是不舒服,就叫我。”
被子非常沉,为老父亲睡着后被捂死增加了一丝可能性。因为这具身体已经年迈,好一会儿被窝也没有暖起来。林夜白就着房间的灯,慢慢看那个记账本。
她查出来已经是癌症晚期,癌细胞扩散,没有救治希望,去得很急,并没有花太多钱。最后那段时间,她很不放心,在本子上写了好多话:
“不要去菜市场那个胖胖的男人那里买菜,斤两缺得太厉害。”
“去小吴那里,就是那个五十几岁的老头,喜欢送几颗蒜,或者一把葱。”
“不要只吃肉,也要吃青菜。”
“只要还能动,就自己一个人住,别去孩子们家里添麻烦。”
“嫌无聊就养个猫儿狗儿,或者养个鹦鹉,你得自己扫屎,到处拉也行,以后我看不见也管不着。”
“床单被罩两个星期换洗一次,天晴了晒被子,天冷多添衣……”
“不要总发脾气,有话和人家好好说,慢慢说。”
“要是遇到合得来的女同志,人品贵重,也可搭伴,担心不要被骗,我很放心不下。”
……
“再见,张根树同志。”
记账本就写到这里,还有十几页没有写完。
但那个每天记账的老太太已经逝去了。留下来的是长久的、无人可以交流的孤寂,以及无法排解的想念。
小儿子在客厅看电视,发现老父亲房间里还亮着灯,心想,他什么时候开始熬夜了?不过也没问,甚至还有点乐见其成的样子,继续看电视。
翌日,早上五点半,林夜白用拐杖敲响小儿子的房门。
“砰砰砰——”
“砰砰砰——”
“地震了地震了!”小儿子从床上惊醒,慌慌张张往外跑,打开门才意识到,一切安全,天还没亮,但是他出院不久的老父亲站在门口,面无表情,一时间甚至分不清这是人是鬼。
“爸,这么早你叫我干嘛……”
“去买菜。”林夜白负责发号施令。
“这么早,才五点多就去啊?”小儿子挣扎着看了眼手机。
“晚了好菜就被挑光了,也不新鲜。”林夜白想起本子上写的东西,教育道。
“求你了,让我再睡会,我醒了就去买菜,保证新鲜。”
“我去老二家里住。”林夜白俯视着床上的颓废中年男子,因为好吃懒做而虚胖,原本不错的五官显得油腻、平常。
“爸,我马上起来买菜。”小儿子在床上蠕动,只穿着一条大裤衩,随意套了个白色背心就想出门。
“再穿一件。”林夜白皱眉。
“我是男的,这么穿出去不会吃亏的。”小儿子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辣眼睛。”林夜白随意瞥了一眼他下垂的胸,只觉得不忍直视。
“没事,我不在乎……”
“我去老二家住。”林夜白再度皱眉。
小儿子最终还是穿上了一件皱巴巴的衬衫,随意带着几张钱就出门。林夜白也跟着下楼,即使没有轮椅,步子也很稳。
“爸,你也出门买菜啊?”小儿子一脸控诉。
“我去锻炼身体。”林夜白觉得有个强健的体魄非常重要。
“……行吧。”小儿子本来想阻止,最后什么也没说,毕竟出门就增加了摔倒的风险,更不必说锻炼身体,那些健身器材根本不适合一个七十几岁才从医院做完手术出来的老大爷。
林夜白慢吞吞走到附近的公园,一些常见的锻炼器材都有,比如“太空漫步”,踩在上面,可以感受到在太空漫步的快乐,深受小孩子喜爱。还有“扭腰机”,不太适合林夜白。
几个老大爷在打太极拳,还有的拿着道具剑在比划,林夜白看了看,觉得自己应该也买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