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6章 寄生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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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之上,焦顺预先想好了无数敷衍之语,谁知到了荣宁街上,情形却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几乎刚转过街角,就听外面传来欢呼雀跃之声:“焦大爷来了、焦大爷来了!”

随即便有连绵不绝的鞭炮声炸响。

焦顺莫名其妙的挑开窗帘探头观瞧,就见几个看着眼熟的小厮,正欢天喜地的跑在马车左右两侧引路,更远的地方,几十上百挂鞭炮造成的浓烟,几乎已经遮蔽了大半条街。

这荣国府是出了什么喜事不成?

焦顺沉吟片刻,却一时难以猜透。

而这时马车也被徒步前行的车夫,牵着来到了荣国府的角门前。

焦顺正准备下车问个清楚,又听那引路的小厮叫道:“走正门、走正门,我们老爷太太都在那边儿等着呢!”

走正门?

贾政夫妇都在那儿候着?

焦顺这回倒有了揣测,现如今这种情况,能让荣国府中门大开迎接自己的喜事,恐怕也只有元妃和宝玉脱困了。

可自己先前离开皇宫时,那贾元春明明还被拘束在玉韵苑里,皇帝也并没有表现出要放人的意思。

怎么一转眼……

正百思不得其解,马车已经穿过滚滚浓烟,缓缓停在了荣国府的正门外。

眼见贾政夫妇连同贾珍、贾蔷几个,皆都在台阶下迎候,栓柱不敢怠慢,忙小跑着绕至车后摆好了下马台阶。

焦顺快步拾级而下,脸上的迷茫也瞬间化作了喜悦,不等贾政等人迎上来,便扬声问道:“世叔,可是宝兄弟被放出来了?!”

“已经派琏哥儿去接了!”

贾政清瘦的脸上满是如释重负后的欢喜,快步迎上来深施一礼道:“多承畅卿援手之情,这大恩大德我贾家没齿难忘!”

果然如此。

焦顺倒没奇怪他们因何将功劳归咎于自己,毕竟自己前脚刚在宫里面圣,后脚皇帝就把贾宝玉和元妃给放了,外面人不知就里,肯定以为是自己在其中起了什么关键作用。

这般想着,他便含湖其辞的谦虚道:“世叔言重了,我也不过是在陛下面前壮着胆子提了几句,何况当时陛下也不曾允诺什么——也许是后来陛下自己想通了,又或是听了旁人劝说。”

他在寝殿内单独奏对了约有两刻钟,期间除了皇帝就只有吴贵妃在,除了这二人,谁知道他当时都说过些什么?

再说了,自己这不是没认下功劳吗?

而眼见焦顺并不居功,贾政却是愈发感念他的恩德,再想想自己先前还曾一度想要排挤他,不觉又羞又愧无地自容。

焦顺毕竟也心虚,于是主动转移话题道:“我是刚从宫里出来,就奔着府上来了,却怎么消息比我来的还早些?”

王夫人自方才起,就泪眼汪汪的盯着他,那目光炽热如火,像是要将人融化一般。

听焦顺发问,她忙抢着答道:“锦上添花的事情,自然有人抢着来做,若不然怎会有患难见真情之说?”

先前元妃和宝玉被囚,贾赦这个爵位最尊者一命呜呼,荣国府眼瞅着似要落败,那紫禁城也便成了密不透风的铜墙铁壁,贾政花重金上下求告,也只打探出一些真假难辨的消息。

如今时过境迁,贾家在宫里头的旧交新知,登时如同狗尿苔般争相恐后的冒了出来,短短时间内,就有好几位公公差人快马来报。

这时贾珍在一旁笑道:“老祖宗还在里面候着呢,我看咱们还是先请顺哥儿进去说话吧。”

“对对对!”

贾政一拍脑门,伸手扯住焦顺,把臂向让道:“畅卿今儿可别急着走,咱们叔侄不醉不归!”

“也算我一个!”

贾珍也在一旁凑趣,他这回倒是真心实意的感念焦顺,毕竟荣国府若是垮了,他宁国府也落不了什么好。

但其实焦顺压根不想与他同席,连贾政也是一般想法——虽说存周公也早已经六根清净了,可谁还没个雄风再起的念想呢?

就这般,荣国府众人喜气洋洋众星捧月,将焦顺请进了府内,随后门外又传来爆豆似的鞭炮声——也就是因为贾赦新死,不好大操大办,若不然只怕早就锦旗招展锣鼓震天了。

等到了荣禧堂,老太太也早领着李纨、王熙凤、尤氏、林黛玉、三春等人迎出门外。

因小一辈儿除尤氏外尽皆带孝,反倒愈发凸显天生丽质。

不过焦顺也没敢多看,毕竟其中有一多半望向自己的眼神儿,都与方才的王夫人参差仿佛。

这时就见老太太轻轻挣脱了鸳鸯的扶持,拄着拐杖前行半步屈膝道:“老身替娘娘和宝玉,谢过……”

“使不得、使不得!”

焦顺忙一个箭步上前阻止了她的大礼参拜,诚惶诚恐道:“老祖宗这不是折我的寿吗?再说了,我如今既娶了湘云,咱们一家人更不该说两家话了。”

“对对对,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王熙凤凑上来从他手上接管了老太太,顺势还在焦顺手心里挠了一下,嘴里道:“外面风大,有什么都等进去再说。”

这凤辣子!

连焦某人这等色胆包天的,也被她的小动作吓了一跳,忙不着痕迹的退了半步。

就只见王熙凤虽一身素裹,却是笑颜如花,原本积攒的怨气似乎都化了个干净,从里到外的透着自信,恍如数年前焦顺在倒座小厅里,初次所见的观音大士重又临凡。

因最近一直躲着荣国府,焦顺也不知她是因何如此。

正一肚子诧异跟着往里走,忽听斜下里李纨笑着对尤氏道:“都说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不想咱们二奶奶也是一般,这才几日光景,就像是又年轻了十岁似的。”

她重新掌权了?

焦顺收到这个信号,心下却是越发疑惑,王夫人不是打定主意要把权利过度给薛宝钗吗?

就算是婚事暂时没成,也没必要再把王熙凤换回来吧?

难道是探春出了什么岔子?

可看贾探春那神采奕奕目光灼灼的样子,似乎又并非如此。

等在荣禧堂内分宾主落座,贾母理先问起了史湘云的近况,又自责上回焦顺来府里祭拜时,自己因宝玉和元春的事情,竟没顾得上探问。

“老祖宗就不该问。”

王熙凤在一旁戏谑道:“云丫头没嫁过去之前,顺哥儿便三不五时的献殷勤,如今夫妻一体,哪还不把她捧到心尖上?”

众人尽皆哄笑。

这时门外却忽又一人道:“可我怎么听说,来旺夫妇有意要为来家寻一门兼祧继承香火?”

众人愕然望去,就见大太太邢氏披麻戴孝的走了进来,迎着厅内众人的目光,羊作慌张道:“都看着我做什么,我、我也是偶然听说的。”

贾母作为史湘云的姑奶奶,自然不喜这等说辞,待要呵斥这大儿媳时,却又迟疑起来,转头看向了焦顺。

焦顺万没想到,邢氏会突然跳出来揭露自己的狼子野心,还是在自己刚刚成亲一个多月时候。

一时有些措手不及,只能讪笑道:“这、这……家父家母或有此念,但我对湘云一心一意,必回设法说服他们。”

这话可没什么说服力。

毕竟这年头都讲究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且以焦顺现在的情况,来家想要娶兼祧延续香火,也完全合情合理。

老太太眉头微蹙,但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王熙凤急忙趁机岔开了话题,不多时厅中便又恢复了欢声笑语。

这时一直捏了把汗的探春,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邢氏会突然提起兼祧的事儿,自然是她通过王熙凤暗中授意的——毕竟按规矩,叔叔伯伯死了也只需要服丧九个月,如今又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也该将自己的终身大事提上日程了。

虽然这其实有些不合规矩,但探春实在是担心再有变故,所以也就顾不得许多了。

想到铺垫好这一步,后面便能水到渠成,她正忍不住欢喜,却陡然发现一旁的二姐姐迎春,不自觉的攥紧了双拳,一对妙目片刻不离焦顺左右。

探春心下勐地打了个突兀。

二姐姐这莫非是想……

不过她转念一想,贾赦可是迎春的亲生父亲,按规矩她起码要守孝二十七个月,这里外里差了小两年时间,她拿什么跟自己抢焦大哥?

当下心中心头便又一松,但却也并未问安全放松警惕,只琢磨着日后探一探迎春的心思。

便在这时,外面欢天喜地来报,说是贾琏已经将宝玉从昭狱里接回来了。

老太太立刻起身就要往外迎。

贾政和王夫人劝不住,便向焦顺告一声罪,陪着老太太迎到了内仪门左近。

还待朝前,就见贾琏大踏步迎面走来,远远的便嚷道:“老祖宗快瞧瞧,看是谁回来了!”

不用他说,众人也早看到了他身后的贾宝玉。

“宝玉,我的宝玉!”

老太太发一声哭喊,拄着拐杖健步如飞。

对面的宝玉却迟疑的停住了脚,茫然的看着飞奔而来的祖母,眼中似是蒙了一层迷雾。

直到老太太冲上来,将她一把抱住,也不见他有什么反应。

王夫人哭天抹泪跟在旁边,一时还未察觉出什么不妥,但贾政却是瞧出了不对,拉着贾琏问:“这是怎么了?怎么瞧着、瞧着……”

贾琏抬手在脑袋上比了比,悄声道:“似乎是在牢里受了些惊吓,我半路请大夫瞧过了,说是无碍的,将养一阵子就好。”

“唉~”

贾政叹息一声,倒也没太往心里去,毕竟这儿子从小就八字轻,时不时就要犯癔症,如今在诏狱里被关一个多月,若是一点问题都没有,反倒奇怪了。

而这时贾宝玉似乎也终于清醒了些,犹犹豫豫的反手抱住了老太太,挤出一声:“老祖宗。”

“宝玉,我的宝玉啊!”

老太太哭的更狠了,任凭王熙凤、李纨怎么解劝也不肯撒手。

最后还是焦顺出面,说是该当让宝玉去梳洗梳洗,换一套衣服去去晦气,老太太这才依依不舍放开了孙子,由着王夫人接手将他领回了家中。

却说王夫人一路搂着儿子哭了两场,也渐渐觉察出不对来。

宝玉平日里感情最是充沛,无缘无故就会突然伤春悲秋,但这回回来之后,却显得澹漠了许多。

也不是说一点情绪反应都没有,但就是显得很是迟钝,好像身上套了一层壳子,无论是接收外界的情绪,还是做出反应都慢了好几拍。

心疼的将儿子搂进焦某人无比熟悉的胸怀,王夫人悲声道:“我的儿,你这又是怎么了?可是在牢里遭了什么罪?他们、他们拷打你了?!”

说到后面那句,嗓音止不住的发颤。

面对母亲的问题,贾宝玉过了好一会儿才迷茫的摇头:“没有,我、我只是……我也不知道。”

王夫人原要刨根儿问底儿,但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又实在舍不得逼问,只好先揭过这茬,将他送回了住处。

趁着洗漱的当口,王夫人特意将袭人叫到门外,叮嘱她这些时日仔细看顾好宝玉,顺带再多逗他笑一笑——实在不成,哭也行。

“等一半日的,我请和尚道士来瞧瞧,没缠上什么脏东西最好,如若缠上了,便做个法事超度超度。”

袭人恭声听着,直到王夫人说完了,这才犹豫着提议道:“要不,把妙玉请回来瞧瞧?我听大奶奶和二奶奶说,她被赶出去后大彻大悟,如今佛法又有精进,还做了庙里的主持呢。”

“有这事儿?”

王夫人微微蹙眉,她并不喜欢妙玉为人,不然当初也不会在尤氏的怂恿下赶走妙玉了。

但眼下对她来说,儿子才是最最重要的——连焦顺都要膛乎其后,更别说是一些小小的个人好恶了。

遂点头道:“等我问过凤丫头再说吧。”

顿了顿,又吩咐:“这事儿别传出去,也别让他满处跑——谁要是问起来,就说宝玉在牢里染了风寒,需要在家将养。”

与此同时。

屋内宝玉重新穿戴整齐,眼中的茫然之色似乎也褪去了一些,他凝目打量着屋内的情景,转着脚步一件件的摸过去。

当摸到一个小匣子时,他忽然停住了脚,迟疑半晌,揭开盖子从里面翻出个纸条来,却见上面写了一首《寄生草》:

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尹。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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