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瞧着正主全都走了,那围观的奴仆们却并未散去,依旧三三两两聚在一处闲扯,话题的中心自然离不开那古怪的‘铁马’,以及骑在铁马上的焦顺。
“当初我还跟焦大爷一起烧过锅炉呢,那时候也没瞧出有什么不同来,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的家生子奴才,谁成想只这几年的功夫人家就生发成这样了!”
“那是你眼拙!我早瞧出这位不是凡人,你们瞧他那身量,怕不比咱们蓉大爷高出大半头了!”
“狗屁!他还不就是仗着从咱们府里偷了爵位,要是我……”
“要是你怎得?!”
众人正说的眉飞色舞,赖升突然阴沉着脸出现在院门口,没好气的呵斥道:“都赶紧散了!近来愈发没规矩了,成天就知道聚在一处嚼舌头,看等太太出了月子,有你们的好果子吃!”
等众家仆唯唯诺诺的各自散去。
赖升又望着后宅的方向出了会儿神,摇头感慨道:“果真是世事无常。”
“什么世事无常?”
这时身后突然有人好奇的探问了一声。
赖升回头看去,却竟是贾宝玉和李贵两个,他忙堆出笑脸道:“哎呦,宝二爷怎么来了?我这就让人知会我们老爷去!”
说着,作势就要喊人。
“不忙。”
贾宝玉忙拉住了他,问道:“我听说焦大哥刚刚骑了匹铁马来?”
“这事儿都传到西府去了?”
赖升笑道:“是有这么回事儿,方才焦大爷是骑了匹铁马来,那铁马下面是两个轮子,跑起来倒比马还灵巧呢——哥儿是来瞧稀罕的?东西和人都在我们府上,要不小的去跟焦大爷说一声……”
“不不不!”
贾宝玉连忙摆手拒绝,又迟疑的问:“焦大哥如今在什么做什么?”
“大概是谈生意吧?”
赖升不大确定的道:“我听那意思,焦大爷好像是要和我们府上合伙卖那铁马。”
“谈生意?”
贾宝玉闻言, 眉头登时皱了起来。
赖升等了半天也不见他有下文,只好又问道:“二爷, 您这是……”
“罢了。”
不等他问清楚, 贾宝玉忽然一摇头:“既是再说正经事儿, 我自己走一遭就是了,用不着惊动焦大哥。。”
说着, 冲赖升微微一礼,领着李贵转身就走,出了宁国府, 便乘车直奔左安门而去。
等到了左安门附近,早有衙役等在街面上,领着马车七拐八绕到了一处破落的小巷前,指着巷底道:“宝二爷,最里面一间住的就是那疤脸汉子, 这里面马车进不去, 不如小的去喊他出来拜见。”
“别!”
贾宝玉忙喊住了那衙役, 扶着李贵下了车, 借着夕阳远眺那巷底破败的陋室,一时心如刀绞又愧悔无地。
这疤脸汉子不用说,指的自然正是蒋玉菡。
当初蒋玉菡从北静王府离开之后不知去向,还是宝钗出的主意, 让宝玉托请贾雨村帮忙查找——而贾雨村也果真肯卖力气, 短短几日就查到蒋玉菡的下处。
因贾宝玉自己半是羞愧半是畏惧蒋玉菡的疤脸, 不敢独自一人前来,便想找焦顺同往,可听说焦顺正在贾珍谈生意, 又没好意思打搅, 这才独自寻了来。
然而站在这巷子口,他到底还是没勇气去面对蒋玉菡, 只垂泪摇头道:“就在这里、就在这里吧, 我只要远远的瞧上一眼,也就算是放心了。”
李贵见状, 正有心劝解一二, 冷不防却被人给拦了下来,那人对他使了个眼色,径自上前轻轻拍了拍贾宝玉的肩膀笑道:“宝兄弟既然来了,怎么不去家里喝杯茶?”
贾宝玉吓了一个激灵, 还以为是蒋玉菡来了,回头却见身长如玉的俊俏公子正冲着自己笑。
“柳大哥?”
贾宝玉惊道:“你怎会在此?!”
来人却竟是柳湘莲, 就见他冲巷子里一扬眉,笑道:“我如今就住在这里,晚上不回这边儿还能去哪儿?”
“你、你不是在王府吗?”
贾宝玉愈发惊诧,又回头指着巷底问:“那琪官呢,我听人说他也是住在这里面,难道是找错了不成?”
“他也在这儿。”
柳湘莲道:“前阵子他在北静王府时,我听说他也是被忠顺王迫害的,所以就时常过去瞧瞧,不想彼此倒投了脾气,后来他被王府的下人挤兑,赌气离开的时候,也只单独告诉了我一人。”
“我为此去找了水溶,这才知道他也是个以貌取人的浊物!于是干脆也跟着搬了出来,如今就在这巷子里与蒋兄弟做邻居。”
听柳湘莲非议北静王水溶,贾宝玉也不好评说什么,只能尴尬的错开这茬不提,问起了蒋玉菡的近况。
柳湘莲洒脱笑道:“他相貌嗓子虽不成样子,身体倒是已经大好了,前儿有人上门寻衅,在这巷子里恶战了一场,我们两个联手打翻好几个泼皮无赖。”
贾宝玉闻言大惊失色:“这怎么还有泼皮寻衅?!”
当下拉住柳湘莲,非要筹银子给二人置办一份产业。
“多承宝兄弟好意。”
柳湘莲拱了拱手,正色道:“实不相瞒,下月底我和琪官就要跟着保龄侯南下了,到时候远赴重洋,三五年也未必能回来,纵使在京城置办产业又有何用?”
“琪官也要去西洋?”
贾宝玉先是吃了一惊,继而便艳羡起来:“听说珍大嫂子的三妹妹也要跟哥哥一同前往,这佳人知交俱全,当真是羡煞旁人。”
他想到柳湘莲傲立船头,左边是尤三姐、右边是蒋玉菡,三人乘风破凉的绝美场景,不觉竟有些痴了,直恨不能以身替之。
柳湘莲纳闷道:“你认识尤家三姑娘?”
“也不算正经认得。”
贾宝玉笑道:“先前我们家大花厅不是拆了吗?中秋年节都是在东府里设的宴,那时候曾远远见过一两回,相貌身段都是上上之选——你不是一直说要寻个绝色人物为妻么,如今可算是如愿了。”
“这……唉!”
柳湘莲闻言却是长叹一声,对着贾宝玉欲言又止。
“怎么了?”
贾宝玉奇道:“你一向是个爽利人,如今倒怎么吞吞吐吐起来了?”
柳湘莲这才道:“这一路千难万险,我身为男子都不知能否扛的住,如何还敢带一柔弱女子出海?先前不过是怕她找上门来不好分说,暂且虚与委蛇罢了,等南下时我就把话跟她说清楚,让她另寻如意郎君。”
“这……”
贾宝玉闻言皱紧了眉头,想劝他宁可两人死在一处,也好过辜负美人恩重,可转念又一琢磨,自己又何尝不是辜负了林妹妹?
和尚不说秃子,也只能随他去了。
…………
再说回宁国府里。
就在贾宝玉乘车离开的同时,焦顺和贾珍正一面推杯换盏,一面商量合伙做生意的事儿。
就听焦顺道:“造车的工坊我负责搞定,铺子你们这边儿踅摸,工部凭造车手艺折银一万两,咱们各自再拿两万两出来,拢共算是五万两的本钱。”
“这……”
贾珍听了这股本方案,皱起眉毛捋着胡子连连摇头:“不过是一现成的手艺,就让工部折算成一万两银子的本,怕是不太妥当吧?咱们都是自家人,多些少些倒没什么,却怎能让朝廷白白占了便宜?何况本就是他们不识货,若依着我,拿几百两银子意思意思就得了。”
“话不能这么说。”
焦顺也摇头:“小弟毕竟是在工部修行,凭白拿了衙门的东西在外面卖,若最后赔了还罢,咱们要是赚了钱,必有那这事儿说嘴告刁状的,到那时这买卖如何还能做得安稳?”
“且给了这两成干股,咱们日后往外卖东西的时候,就能大张旗鼓的亮出工部的金字招牌,这比在报纸上打半年的广告都强!”
“再说了,这东西可不是单独一个工坊就能造出来的,若不借着工部的名头,想把各家工坊统合起来谈何容易?”
听焦顺这一番话,贾珍虽然依旧不甘心,却也不好再多做计较,于是转而便又问起了自行车的种种细节。
贾蓉则在一旁神游物外,满心想的都是自己能从中捞到什么好处。
“咳~”
这时忽听门外有人轻咳了一声,三人齐齐转头望去,却是银蝶正站在门外冲着里面探头探脑,见里面看过来,她略施了一礼,道:“太太有几句话,让奴婢转告给焦大爷。”
焦顺闻言立刻看向了贾珍,虽说他如今已经反客为主了,可既当着贾珍的面,总要给这地头蛇三分颜面。
就听贾珍哈哈一笑,不以为意的摆手道:“贤弟快去快回,我等着你继续吃酒。”
然而等焦顺告罪离席出了花厅,他却登时阴沉下脸来,咬牙骂道:“好个没体统的小蹄子,眼里是愈发没有主子了!”
说着,夹了一筷子蹄髈狠狠咀嚼,似是要把谁嚼碎了似的。
贾蓉见状,挪着椅子往他身旁凑了凑,两眼放光的悄声提议:“老爷,要不咱们干脆来个杀鸡儆猴,也免得太太愈发得意忘形,真就为那野种争气产来!”
“呸~”
贾珍一偏头啐了他满脸蹄花,连筷子带骨头往桌上一丢,没好气骂道:“就知道惦记老子这点儿家当,你也不看看姓焦的如今正在起势,若真成了气候,咱们后半辈子都指着他了,这时候何苦为了女人得罪他?”
说着,又冷笑道:“我如今全当是多了两个便宜儿子,大的孝敬完了小的再孝敬,真要论起来,谁占便宜谁吃亏还不一定呢!”
且不提花厅里如何。
却说银蝶和焦顺在角落里窃窃私语了几句,便施施然折回了尤氏院里。
这边厢尤氏、尤老娘、尤二姐三人也正在用饭。
尤氏在主位上神态自若,时不时劝尤老娘用酒,尤老娘母女两个却都有些忐忑不安,生怕尤氏这摆的是鸿门宴。
但直到用完了饭,尤氏也不曾像银蝶那般摆明车马的把事情挑破,更不曾问起尤二姐和焦顺之间的私情。
这让尤老娘暗暗松了口气的同时,却又忍不住心生狐疑。
等到丫鬟们进来收拾碗筷,她假装要帮忙,却趁机把银蝶拉到了外间,期期艾艾的问:“银蝶姑娘,你先前说的那些话,到底是你们太太的意思,还是……”
银蝶听到半截便捂嘴乐,直笑的尤老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才开口解释:“亲家老太太难道不知道,我们太太如今一门心思全在小少爷身上?”
“这么说,是姑娘自己的意思?”
尤老娘愈发不解,苦着老脸冥思苦想也不得要领,只好继续发问:“那姑娘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为了讨焦大爷的欢喜!”
银蝶半真半假的道:“实话不瞒您说,我们太太早把我许给了焦大爷,只等过两年哥儿大些了,就要把我送去焦家——到时候是做丫鬟还是姨娘,可就全凭焦大爷一句话了。”
“现今我瞧二姑娘有意,焦大爷也未必无心,就试着牵线搭桥卖个好,至于最后事情成与不成,那可就不归我管了。”
这一番话不尽不实,尤老娘听了却信以为真,暗自庆幸自己方才席间自己没有莽撞开口,不然可就弄巧成拙了。
旋即她又忍不住探问:“不知姑娘打算什么时候领二……领我们去见焦大爷?”
“这个么……”
银蝶无奈的叹了口气,道:“我原是想把大爷请到隔壁,再领着二姑娘悄悄过去见上一面,谁知我寻到后院花厅时,焦大爷竟然已经回家去了,看来今儿注定是有缘无分,还是等下回有机会再说吧。”
尤老娘闻言大失所望,如同霜打了的白菜似的,无精打采的回到里间,拉着尤二姐就要告辞离开。
不想出了小院正要前面赶,领路的小丫鬟却偏领着她们往东角门走,尤老娘不由诧异道:“这边离着西角门近,回回都是走西角门的,这怎么今儿舍近求远起来了?”
“这我哪知道。”
那小丫鬟摇头道:“上面只说是东角门有车候着。”
见她同样是一副懵懂的架势,尤老娘也就没再多问。
等到了东角门外,果见一辆马车正等在不远处,而且和一般的马车不同,那马生的极其高大魁梧。
尤老娘认出那是宁国府里养的西洋马,平素最是金贵不过,一般只有贾珍、尤氏两个出门才能乘坐,连贾蓉都没权利调用。
她是最虚荣的一个人,见状满心的不甘登时散了,拉着女儿到了近前,先围着那挽马绕了三圈,嘴里啧啧称奇道:“好马、好马,当真是好大的马!”
说着,见尤二姐在车辕旁低垂了眉眼,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不由笑骂道:“你这妮子真是胆小的紧,这嘴上带着嚼头呢,还能咬你一口不成?”
尤二姐偷偷瞥了她一眼,努嘴示意母亲往车上瞧。
尤老娘抬眼狐疑望去,就只见方才心心念念的焦大爷,正扯着缰绳端坐在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