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焦顺,连尤氏也没想到尤三姐会这么虎。
当下大义灭亲的念头都有了,直恨不能让焦顺捅她个透心凉!
可她毕竟不是王熙凤那样心狠手黑的主儿,当面只是羞恼的斥退了尤三姐。
事后又找尤三姐掰扯。
原是想骂她一通出气,谁知这刁丫头实是个混不吝的,开始还耐着性子听,没几句就开始反唇相讥,仗着捏了尤氏的短处,竟就与尤氏大吵了一架。
姐妹两个自此赌气断了往来。
这且不提。
却说那邢忠自打贪了焦顺的银子之后,整日里惶恐不安,唯恐追查下来露了行藏。
可一晃六七天过去了,也不见有什么风吹草动,邢忠提到嗓子眼的心,也就渐渐落了下去。
而且不止是落了下去,还活泛起来了。
他当时克扣的银子其实是整数,除了交给邢氏的七百两之外,邢忠私下里还昧了三百两在手——再加上焦顺平日里赏下的,一共凑了四百两有余。
先前因胆怯,邢忠没敢妄动这笔银子,但如今心思活泛了,便打算拿来置办些产业,日后也好在京城里长久立足。
他最初打算盘个铺子细水长流,可一打听京城里的行情,立刻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于是退而求其次,开始求田问舍。
京城周遭人口繁密,又多有王宫贵胄置产,田地早都瓜分一空了。
至于宅子……
他走访了几日,还真就找到个合适的,说是外任的官员急等着脱手,两进的宅子只作价四百两。
若搁在平时,这样的宅子起码五百两起步!
邢忠见赶上便宜了,略略访查了一番,就急吼吼的过了户,想着即便自己不住,过些日子再倒一手也能有近百两的利润。
初六这日拿到了房契,他夫妻两个正高兴的什么似的,不想焦顺却突然差人来请。
邢忠心下就有些打鼓,等战战兢兢去了焦家,分宾主落座之后,焦顺就推过来两百两银子,笑盈盈的道:“听说两下里都已经交接好了?赶上我衙门里事忙,这一个月当真是多亏了有邢舅爷帮着照看,这二百两算是给您道一声辛苦,您千万莫要推托。”
邢忠见钱眼开,正要千恩万谢,
却见焦顺又推过来五十两银子:“至于这五十两,则是想托邢先生再张罗张罗,帮我置备一桌席面,再约请云贵军将、东府的蓉哥儿、蔷哥儿,一则庆祝咱们这买卖顺风顺水好收成,二来也商量商量接下来的章程。”
邢忠脸上的笑容登时僵住了。
这从中上下其手的,最怕的就是上家下家当面沟通。
可焦顺做东请客议事,也是和合情合理的事儿,他一时间哪想的出主意推辞?
当下又惶惶不安魂不守舍,连自己怎么从焦家出来的都忘了。
但等出了焦家被夜风一吹,他连打了两个寒颤,晃过神来之后头一个念头,却是去寻妹妹邢氏做主。
然而他却哪里知道,这事儿邢氏就是始作俑者,如今巴不得把事情尽快捅出去,那肯给他出什么正经主意?
就只见尤氏底气十足的怂恿道:“他到底是我们府里出身,难道为了这点银子,还敢跟我们老爷翻脸不成?你只管去,还得是上座,万不能丢了老爷和我的颜面!”
邢忠虽觉不妥,但看妹妹如此笃定,心里到底踏实了几分,又想着既是饮宴,也未必就会涉及账目。
于是忙在狱神庙附近的望江楼里,订了一大桌上等宴席,又专门请了个唱曲的小班子烘托气氛,这才知会来自云贵的军将和贾蓉、贾蔷两个下家,十月初八晚上赴宴。
…………
一晃眼到了初八这日。
等众人凑齐之后,倒果真给足了邢舅爷颜面,推他坐在焦顺身侧,牌面还略高于贾蓉、贾蔷两个。
席间推杯换盏其乐融融,眼见事情都商量的差不多了,邢忠心里也渐渐松懈下来。
谁知就在这时,贾蔷带着三分酒气自席间起身,打了个罗圈揖道:“诸位、诸位!我是头回经手这么大的买卖,全仗着诸位体谅,才好容易撑了下来——我再敬大家伙儿一杯!”
众人轰然应诺,邢忠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可还不等他把酒杯放下,却又听贾蔷道:“只是我这心里毕竟还有些不踏实,所以想借出货单据核对核对,免得闹出什么纰漏来,在我那叔叔面前不好交代。”
邢忠好悬没把酒杯摔在地上。
眼见专任京营的军汉们就要拍着胸脯应下,他急中生智抢先道:“这有什么难的,凡是我经手的货物都有记录在册,等明天我给哥儿送去就是了。”
他这一开口,那些军汉们果然也就没再言语。
然而又不等邢忠松一口气,焦顺就笑着接茬道:“是极是极,要比对就三家一起比对,这样才好做到一目了然绝无疏漏。”
他在军汉那边占了股,又掌着工部的渠道和中人的差事,这一说那些军汉自然也别无二话。
此后众人依旧是推杯换盏其乐融融。
偏只邢忠如坐针毡,一肚子酒水都顺着毛孔化作了冷汗。
等到酒酣宴散,偏焦顺还特意把他留了下来,这就更让邢忠胆战心惊了。
“邢先生。”
看看左右无人,焦顺颇为严肃的改了称呼:“你方才也太不谨慎了,那蔷哥儿说要核对单据,没准儿就是信不过咱们这中人,咱们问心无愧,让他查去就是!”
“偏你抢着出来截胡,这不是上赶着让他们起疑吗?这一来,只怕又要查上许久才能分账,白白耽误我好些事情!”
邢忠这才惊觉不妥。
可除了这横插一缸子,他当时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抬眼看看焦顺,邢忠用力吞了口唾沫,支吾道:“是我的不是,可、可……”
焦顺这时候,好像才觉察出了什么,盯着他狐疑道:“邢先生,你该不会真就……”
噗通~
还不等焦顺把话说明白,邢忠已然一个头磕在了地上,慌急求告:“还请焦大爷高抬贵手,饶了我这一回吧!我、我也是被我那妹妹和大老爷逼得实在没法子了,这才……”
“你果真贪了银子?!”
焦顺摆出一脸的震惊:“可这又跟大老爷有什么干系?!”
“大老爷急等着用钱,又听说我揽了您的差事,所以就……”
砰~
焦顺一巴掌拍的桌面翘起半边,咬牙切齿愤恨无比:“我才借了他五千两应急,他不感激也还罢了,怎么还敢如此算计我?!”
说着,拂袖就往外走,嘴里道:“罢罢罢,这回我必要到老太太跟前告上一状,不然他往后只怕越发要蹬鼻子上脸了!”
“别、千万别!”
邢忠原还指着贾赦能有些震慑力,将这事儿大事化小小事化呢,谁成想这一提起贾赦来,却惹得焦顺愈发恼了。
而直到如今他才知道,焦顺竟早就借了五千两给贾赦应急,这么些真金白银拿出来,反手又被算计了,搁谁身上能过得去?
邢忠一面在心中暗骂妹妹妹夫无耻,一面飞身扑过去抱住焦顺的大腿,连声哀求道:“焦大爷、焦大爷,求您高抬贵手,千万饶了我这一遭吧,我往后再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说着说着,竟就涕泪横流起来。
焦顺挣了几下没能脱身,又似是看他实在可怜,无奈的叹了口气道:“这样吧,你先跟我去大太太那边儿当面对质,若果然都是他们贪了去,我也不治你的罪,只当咱们从来没打过交道就是。”
邢忠闻言大喜,可转念一想,又期期艾艾的道:“我、我那里也有三百两——您放心,我一定把这银子还回去!”
“应该是六百两才对!那些辛苦钱你还想昧下不成?!”
“是是是,是六百两!”
邢忠慌不迭的改了价码,心中却盘算着若能拖些日子,把那宅子卖个高价,自己好歹也还能落下百十两银子,总算是没白忙活一场。
因天色已晚,二人便约定第二天早上去和邢氏当面对质。
这一夜无话。
第二天天不亮,焦顺从邢氏床上爬起来——两人宿在了东府偏院里——回家换了身衣服,又跟着邢忠寻到了邢氏面前。
邢忠昨儿显是一夜未睡,如今瞧着愈发的颓唐,看都不敢看红光满面的邢氏一眼,垂着头嗫嚅将已经事发的情况说了,又哀求邢氏把那七百两银子吐出来了事。
谁知邢氏竟翻脸不认人,当着他的面否认道:“什么七百两、八百两的,哥哥昨儿莫不是喝糊涂了?”
“你!”
邢忠霍然抬头,盯着邢氏颤声道:“你、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事儿分明就是你和大老爷……”
“哥哥!”
邢氏截断了他的话茬,正色道:“大老爷在佛堂里祈福呢,几曾见过你?又什么时候拿过你的银子?!”
“是、是是是是……似你替特说的!”
邢忠惊慌之下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却急忙把舌头上的血水吮去,竭力指证道:“银子是我二十七送来的,也是你当面点收的!”
邢氏板着脸反问:“哥哥说这话可又凭证?可有人证?可有借据?”
一连三个问题,直问的邢忠大汗淋漓哑口无言。
正忍不住要吐出几句粗鄙之语,却冷不防被焦顺一把薅住了脖领子,用力将他掼到了地上,指桑骂槐的道:“我实是看着往日情分,才发了这样的善心,却不想竟就撞见你们这等狼性狗肺的东西!”
说着,他沉着脸威胁道:“旁的我也懒得再问,这月十五之前,你拿一千三百两银子出来,把这亏空补上还则罢了,若是少了一文钱,咱们便去顺天府辩个是非曲直!”
邢忠刚鼓起些勇气,这登时就又颓了。
一味的向焦顺讨饶,又哀求邢氏。
然而邢氏半句不认,只说是与自己全无相干,甚至喊来了仆妇,摆出关门送客的架势。
邢忠失魂落魄的离了后宅,待要再跟焦顺分辩几句,不想这焦大爷冷哼一声,头也不回的去了。
邢忠呆呆望着他的背影,好久才行尸走肉一般,拖着脚步回到了家中。
把事情跟妻子一说,邢妻登时也慌了手脚,直埋怨当初就不该错信姑奶奶,甚至压根就不该来京城!
邢忠被说了几句,也有些恼了,遂瞪眼反驳:“先前拿钱买宅子的时候,你不是还嫌贪的少了,不好踅摸么?”
说起这宅子来,邢忠突然一跳三尺高,二话不说就往外跑。
邢妻被唬了一跳,还以为他是得了失心疯,急忙追出去拦下,又喊着请左邻右舍帮着请大夫。
“你拦我做什么?!”
邢忠却急了,骂道:“我是要去请中人,赶紧把那宅子挂牌发卖,好歹咱们先凑个五六百两出来,还上一部分才好请人家宽限时日!”
邢妻一听这话,当下也不拦着了,紧跟着邢忠去了专司买卖宅邸的牙行。
那曾想他们领着牙行的人,寻到自家新买的宅院,准备实地勘探一番时,却见那大门上竟贴了官府的封条。
邢忠当时都傻了,还是邢妻催促着,才又跑去县衙追问究竟,足花了五两银子疏通,这才晓得那宅子竟涉及一场争产的官司。
那攥着房契的事主因觉得胜算不大,竟谎称是要去外地做官,又买通了左右邻居帮着哄骗,把这宅子卖给了邢忠。
如今事情发了,他两个兄弟告到县衙里,所以才有差人登门贴了封条。
那门吏还宽慰邢忠,说这样的事儿只要肯使银子走关系,三五个月这宅子就能判下来,里外里也亏不了多少。
邢忠听了这话,却彻底的傻了眼。
他哪里还有什么银子可使,又哪里有三五个月时间可等?!
如今宅子轻易动不得,手上只剩下焦顺刚给的两百多两银子——可他总不能拿人家刚给的银子当诚意,求人家焦大爷宽限一二吧?
真要是这样,只怕非被啐出来不可!
邢忠一时仿似被抽去了筋骨,全靠妻子拖死狗似的拉扯,才好容易回到家中。
他夫妇两个枯坐家中,几乎一夜愁白了头。
却不知这件事情,竟也在一夜之间传到了荣国府里,乃至传到了邢岫烟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