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日,祭灶节,洛阳城内的百姓们都忙着祭灶神,崔鸿也从城外的田庄回到化清坊。
崔幼伯和崔雅伯都带着妻子儿女来给崔鸿见礼,并将老相公、相公写给崔鸿的家书交给他。
相互见礼完毕,崔幼伯一家、崔雅伯一家分别落座,不自觉的打量着数月不见的崔鸿。
这一打量不要紧,崔幼伯和崔雅伯都敏锐的发觉,相较于出京前,崔鸿竟有了不小的变化。
崔鸿是崔家最洒脱的名士,但他的名士范儿与萧镜的不同:萧镜是从里到外散发着一种随意洒脱飘逸的名士气质,浑身上下洋溢着一种自信与骄傲;而崔鸿的风雅中却带着几分颓然。
说得难听些,崔鸿有点儿像晋末的某些士族,贵则贵矣,但身体孱弱、精神颓靡,就像一个雕工精巧的金丝楠马桶,十足华而不实的样子货。
其实这也不能怪崔鸿,他自小生活在两个优秀哥哥的阴影下,根本不用长辈特意挑选邻居家的谁谁谁,只两个出色的哥哥做对照,就给崔鸿带来了比泰山还大的压力。
长大后,娶妻生子,却又遭遇贤妻早亡。
无奈之下,崔鸿续娶了小家子气的继室小卢氏。
最初的时候,崔鸿还觉得小卢氏直爽随性、天真烂漫,但不知从何时起,小卢氏竟变得粗鄙不堪,整日为了些鸡毛蒜皮的琐事絮絮叨叨、纠缠不休,越来越上不得台面。
在外面,崔鸿仕途无望,名声也无法与两个兄长相比,更谈不上超越;在家里,崔鸿有粗鄙、无法交心的娘子,家里被搅合得无法安宁。
内外两重夹击下,崔鸿干脆另辟蹊径,走起了不寻常的路,人变得越来越散漫,嘴边总是带着嘲讽、倨傲的笑容,不知是在嘲讽世人,还是在自嘲。整天端着士族的架子,一副睨视世人的傲慢嘴脸,丁点儿俗事不沾,‘风雅’得一塌糊涂。
但如今,只不过短短数月,崔鸿身上的颓废和腐气竟一扫而光,人虽晒黑了许多,也消瘦了,但整个人变得精神奕奕,向来只会翻白眼的双眼也重新散发着一种烁烁的异彩。
“看来,阿耶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崔雅伯坐在下首,一边打量着自家老爹,一边暗暗感叹。此刻,他觉得自家那个不太靠谱的老娘,总算做了件靠谱的事儿。
崔雅伯虽年轻,但也多少体会到了阿耶的心境,也能理解他的不作为。
只可惜,崔雅伯知道崔鸿的病因,却无法帮忙医治。
如今,托老夫人的福,崔鸿总算有了人生的目标与奋斗的方向——团结崔氏族人,夯实宗族根基,最终繁荣洛阳崔氏!
正如崔雅伯猜测的那般,崔鸿的心态发生了彻底的改变。
做族长,为家族修建宗祠、修缮坟茔,甚至是修订族谱、族规,这些并不是什么攸关天下的大事,但对于家族来说,却是极重要的事,老夫人将这些托付与崔鸿,这让找不到自己位置、看不到前途的崔鸿终于有了目标,生活也充实起来,忙碌中他根本顾不上‘嘲讽’,更没心思‘风雅’,整个人也变得务实、稳重,也有了一种强烈的宗族责任感。
崔鸿甚至积极主动的派人四处寻找因战乱、迁徙而失散的族人,将埋骨异乡的族人遗骸细心收敛,运回新建好的祖坟安葬。
期间花费的人力和财力,也皆有宗族(其实也就是崔家啦)全力负责。
这让那些活着的族人见了,都感动不已,因时间、空间而疏离的血脉亲情也重新聚拢起来。
听到族人的真心赞誉,看到大家敬仰、感激的目光,让崔鸿的干劲儿更足。
接着,崔鸿修建宗祠、建族学的时候,又想起族中的鳏、寡、独、孤,他忙写信给京中的老夫人(那时老夫人尚未离世)和老相公,将自己的想法详细回禀了两位老祖宗。
崔鸿的想法很简单,那就是由宗族(还是崔家啦)出钱出人,赡养族中的鳏寡独孤。他在信中强调,他所谓的赡养,并不是只管温饱的施舍,而是当做自家亲人的悉心照顾。
崔鸿的目的很明确,他要通过这一系列的善举,彻底将族人凝聚起来,高度团结,相互扶持,让他们这一支成为不逊于嫡宗的博陵崔氏。
老夫人和老相公因早年的痛苦经历对宗族并不感冒,过去几十年来,对族人也不怎么关心,这使得他们这一支的族亲四分五裂,没有形成什么强有力的宗族势力。
但崔鸿的说辞很有说服力,而且几十年来总受嫡支辖制,老夫人也渐渐感觉到了宗族对于单个家庭的重要性,跟老相公商量了一番后便同意了崔鸿的计划,还写信大肆褒奖了他一番,赞他有想法有作为,并且勉励他再接再厉,一定要将洛阳崔氏的根基兴建起来。
当然,除了口头表扬,老夫人也调拨了一车车的财物给崔鸿,以实际行动表示对崔鸿的支持。
有了钱,又有得力的人,崔鸿的各项工作都进展得非常顺利,早年被老夫人姐弟冷落、疏远的族人,又重新围拢回来,大家在邙山崔氏祖坟的四周安家落户,形成了一个新的乡镇——安平乡。
听了崔鸿简单的讲诉,崔幼伯也很是钦佩,心中更确信了娘子的提议。
崔鸿说完自己在洛阳的一些举措,又转而询问一子一侄的情况和未来的打算。
崔雅伯很简单,他就是回来照顾老爹的,当然也将承继未来族长一职。
崔幼伯就更简单了,他决定安葬了阿婆后,就在邙山下结庐而居,安心为祖母守孝。
听了崔幼伯的话,崔鸿很满意,点头道:“我崔氏向以孝悌闻名天下,大郎此举,甚好。”
接着,崔鸿又想起一事,道:“老夫人安葬的吉日,我已经请清远真人算过了,真人说,腊月二十七日,是年前唯一适宜安葬的日子。”
崔幼伯闻言,与萧南对视一眼,两人悄悄点头,然后崔幼伯直起身子,偮手回道:“有劳叔父,既是真人说的,那就二十七日下葬。”
随即又商量了些安葬的具体细节,以及崔幼伯草庐的搭建情况,一切商量完,崔幼伯夫妇这才带着孩子告辞。
回到荣寿堂,萧南带着孩子回正院,她们刚刚抵达,还有许多事需要安排。
崔幼伯则抱着一卷竹简,来到中庭的客舍,找来郑勤,闲话了几句,便将竹简递给郑勤。
“表兄善书法,又精通《五苍》(古代五种字书),弟这里有卷古籍,不知具体年代,想请表兄帮忙看看。”
崔幼伯并不是拍郑勤的马屁,而是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他发现郑勤的古学功底真不是一般的好,各个时期的钟鼎文、篆文,他都有所涉猎,一手草书写得更是恣意洒脱。
郑勤一听是古籍,也来了兴致,他家祖上也传下几十卷古籍,有的甚至是先秦时的绝版残卷。
接过竹简,郑勤不忙着打开,而是先看了看竹片的颜色和编绳,推测道:“这应是汉代的简策。”
轻轻解开捆绳,郑勤小心的将竹简展开,仔细辨认着上面的文字,逐字逐字的对照着:“‘天下之道,不可闻也;万物之本,不可不察也;阴阳之化,不可不知也’……咦?这、这是医方?等等,我看看,唔,鱼,这是鱼字,‘鱼与黄土之已痔也’,没错,这确实是医方。我家有一卷帛书残卷,是古医书,上面也记载了同样的方子……”
郑勤一边对照着,一边自言自语,读完最后一个字,他惊喜的合上竹简,道:“肃纯,这、这是西汉时的古医书,上面记载了三十余条药方,是珍贵的古籍呢。”
崔幼伯早在郑勤一字一字的译出竹简文章的时候,心里就肯定了郑勤的才能,此刻见他这般欣喜,便笑着说道:“表兄的古学果然了得……没错,这确实是西汉的古医书《杂方》,当然咱们也可以称之为《万物》。”
郑勤爱惜的摩挲着竹简,叹道:“距今足有几百年了呢,都是先人的著作,宝贝呀。”
他虽不是医者,但作为一个士子,对书籍有着天生的喜爱,如今瞧了几百年前的古籍,心里更是惊喜不已。
崔幼伯见状,心里大定,继续笑道:“似这样的古籍,家中还有收藏,不知表兄有没有兴致一看?”
郑勤猛地抬起头,惊喜的看着崔幼伯,结巴道:“似、似这般的古籍,你家还、还有?”
崔幼伯忘了自己初见那些古籍时的失态,此刻瞧了郑勤惊喜过望的样子,忍不住莞尔,“约莫有两三万策吧,还有几千卷帛书,上万册纸本古籍……”
郑勤惊得双目圆睁,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手里的竹简险些掉在地上。
崔幼伯自己就是读书人,他很理解郑勤此时的心情,他继续诱拐着:“只是书籍太多了……我一直想重新登记造册,将它们分门别类,以便收藏,但苦于无人相助,毕竟精通钟鼎文、篆文的人也不是那么多——”
还不等崔幼伯说完,郑勤便抢过话头,连声道:“肃纯不弃,兄愿一试。”
PS:额,补昨天滴。
PPS:历史上,崔氏宗族的确很团结哦,安史之乱时,某支崔氏族人,为了寻找被流放的族人,族内108人集中赶往流放地,途中有族人亡故,便抬着他的遗骸一路抵达流放地安葬。还有像抚养鳏寡孤独、照料族人,族内的人都非常尽心,族人相互扶持,相互依靠,充分体现了宗族的力量和作用。(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qidian.)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