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承接雨露?虽说晋了位, 就应当做好这样的准备,但颐行乍然听见,心头还是“咯噔”了下。
那个因她扫过脸的小小子儿, 如今以经是顶天立地的皇帝了,自己门心思要做皇贵妃, 其实好像从来没有意识到, 做正是他皇贵妃啊。
怎么有些别扭呢, 颐行低头走在夹里,地上棱一棱的青砖铺叠,好像永远走不到头似的。上回在御花园里赶鸭子上架, 时来不及考虑太多, 满脑子想着露脸,但刚才大眼瞪小眼的那一瞬间,发现自己其实对于晋位这件事儿就没有想明白过,只是意气用事地逼着自己上进,逼自己为那个救全家于水火的老姑奶奶。
贵妃见她不搭话, 偏过头瞥了她一眼,“怎么了?想什么呢?”
颐行回过神来,说没什么, “就是走到今儿,像做梦似。”
贵妃目光变得悠远, 望向面连绵的红宫墙, 淡声说:“有些事是命中注定,是人力所能扭转。当初恭妃使的那些个小手段, 把你从三选里头剔出去,谁知道兜兜转转,你是晋了位。往后啊, 就要在这四方城里活下去了,你想好了吗?预备好了吗?”
想不想的,反正都这样了,颐行说:“我人长得愚笨,家里头也没了靠山,左不过谨小慎微,在懋嫔娘娘宫里讨生活罢了。”
贵妃叹口气,“从进宫到现在,大小事儿也遇见了好几桩,什么人是为你好,什么人是有心害你,你可要分清喽。”
这么说,无非是在她跟提回醒,自己是实心向着她的。
宫里头的妃嫔们,除了今年的几个新人,剩下那些各人有几斤几两,贵妃心里门儿清。老人们是不会再有盛宠了,万皇上来了点兴致,也定是新人里头挑拔尖。老姑奶奶日后出息大大,暂且说不准,横竖像善常在之流,八成是入不了皇帝眼了,这会儿和老姑奶奶套好了近乎,将来也好有回旋余地。
颐行现在很懂得审时度势,她听出贵妃话里意思,立时就坡下驴,“贵妃娘娘说得是,我心里都明白。这宫里主儿们……好像没有个待见我。”她笑了笑,“只有您,几次三番看顾我,像上回春华门夹里,要是您,我这会儿只怕已经上贞贵人宫里伺候去了,也没有我晋位造化。”
贵妃对于她的晓事儿尚算满意,抿唇笑:“我说过,看着故人的交情,也能不护着你。你知道,永和宫里发了你晋位口谕,她们闹到皇太后跟,个个恨不得活吃了我。我这贵妃是个受气包,里外里夹攻,应付了这头应付那头,谁能知道我易。”
颐行忙:“贵妃娘娘能者多劳,少得要受些委屈。”
“可不么。”贵妃,“早前我在宫里没几个能说得上话,如今你来了,身边也能热闹些。”
说话儿到了储秀宫,翠缥早先行步进去通传了,可懋嫔并没有因贵妃驾到出来相迎,只派了跟掌事宫女晴山候在殿门上。
贵妃提袍迈进宫门,绕过影壁,晴山便疾步上来纳福,说:“请贵妃娘娘安。”至于贵妃身后的颐行等行人,她不是不知道,却也假作知情,没有加以理会。
贵妃花盆底鞋踩在储秀宫的中路上,手搭着流苏小臂,头道:“我来瞧瞧你主子,你主子怎么样,近来好好呀?”
晴山说好,“谢娘娘关怀。我们主儿听说贵妃娘娘来了,原本要亲自出来相迎,无奈身子沉,只好慢待娘娘了。”
贵妃撇唇笑,身子沉?当谁没生过孩子呢。当初她怀大阿哥的时候,七八个月了照常起卧,怎么到了懋嫔这里就分外金贵些,才五六个月光景,就已经下得地了。
“碍,龙种要紧。”贵妃嘴里这么说,抬腿迈进了正殿。
懋嫔这会儿在东梢间卧着呢,听见贵妃嗓音,没等人进去通传,便扬声告了罪:“请贵妃娘娘恕我礼不周全。”
贵妃带着颐行绕过架花梨木雕竹纹裙板玻璃隔扇,进去就见懋嫔歪在南边木炕上,穿一身粉白撒花金滚边的衬衣,头上戴抹额,有孕却当生病似的养着,有种说不上,仗肚扬威味道。
过她还算知道尊卑,挣扎着作势要下炕,贵妃忙上搀了把,顺势将她重新按回炕上,笑:“你如今似平常,谁能计较你?我今儿是来瞧瞧你,自打上回万寿宴后就没见过你,知你和肚子里龙胎好好。”
懋嫔目光从颐行身上轻轻划了过去,虽瞧着来气,却因为是皇帝给示下,暂且好发作。复转头笑着对贵妃说:“我们一切都好,偏劳贵妃娘娘惦记了。只是近来胃口不佳,想是入夏缘故,小厨房变着花样给我做吃食,我瞧着眼馋得很,却无论如吃下。”
贵妃和她闲话,“那可不,就算为自己,为着孩子也得进东西。想当初我怀大阿哥的时候,倒和你样,每日要吃六顿,才撂下筷子就盼着下餐。”
懋嫔听了这话,脸色顿时变了变。宫里人说话,哪个留着心眼,贵妃早前得是男孩儿,怀男胎贪吃,反之爱吃东西的就是女孩儿吗。可说千万,大阿哥养到三岁上没养住,拿一个死了孩子来比较,也许做娘心里觉得什么,旁人听了就不称意了。
过人家终究是贵妃,怀念早夭儿子也是情有可原,懋嫔好说什么,打算继续这个话题了,转头便去呵斥小宫女:“贵妃娘娘来了这半天,怎么连杯茶都不奉上?”头愧怍地对贵妃说,“自打我遇了喜,对宫人管严了,弄得如今连奉茶都要我吩咐,实在对住娘娘。”
贵妃牵唇哂笑了下,心两个月才打死了个小宫女,这么着说管严,倘或再严点儿,那这宫里岂是都要被她杀光了?
了,虚与委蛇了这半天也尽够了,贵妃招来了颐行,对懋嫔:“颐答应晋位事儿,想必你已经知道了,万岁爷下恩旨,让颐答应随居储秀宫,我这就把人带来了,你瞧着安排屋子吧。”说罢招了颐行,“这是储秀宫主位懋嫔娘娘,来给懋嫔娘娘见个礼吧。”
颐行是,上请了个双安,垂首:“懋嫔娘娘万年吉祥如意。”
懋嫔连瞧都没瞧她眼,皮笑肉笑:“安排到我这儿来倒没什么,只是我们储秀宫不红,怕耽误了颐答应程。”
这种令人难堪的话术,对付低位分嫔妃最管用,储秀宫的珣贵人和永常在就是这么过来的,到如今是俯首帖耳,锤子下去,连半个屁都不敢放。
贵妃原想插话,但见颐行垂首答,便笑着打圆场:“你过谦了,这紫禁城中,眼下就数你储秀宫最红,万岁爷安排颐答应进来,分明是想让她沾沾你喜气,你倒这么说,弄得人家多难为情。”
懋嫔听罢哼笑了声,也说旁了,转头问如意:“后头屋子,有哪间空着?”
如意微微呵了呵腰道:“回主儿话,养和殿和绥福殿分住着珣贵人和永常在,后殿丽景轩早前端贵人住过,后来端贵人过身,就一直空到现在。如今剩下东西两个配殿,凤光室和猗兰馆闲置着,请主儿指派一间。”
懋嫔倚着引枕,倨傲地打量了这位赫赫有名老姑奶奶眼,曼声说:“东为尊,西为卑,储秀宫里头就数颐答应位分最低,将来万再有贵人常在分派进来,只怕好安排。我看这样,就住猗兰馆吧,等再晋位,重新安排就是了。”
当然这里头也有懋嫔忌讳,尚家出了那么多皇后,要是一气儿把她分到凤光室,这又带着个“凤”字儿,万借了运飞冲天,那岂坏事?
颐行是不在意那些,给个屋子就行,反正睡过大通铺的人,像她们生来做主儿的人那么挑剔。
她盈盈拜下去,“多谢懋嫔娘娘。往后我就依附娘娘而居了,若有足的地方,请娘娘千万担待我。”
懋嫔耐烦地摆了摆手,颐行到这会儿就必继续戳在她们眼窝子里了,又行个礼,从梢间退了出来。
含珍和银朱在廊庑上等着她,见了她便问:“懋嫔娘娘分派哪间屋子给主儿?”
颐行说:“后头猗兰馆。”
懋嫔并没有吩咐宫女领她们认地方去,横竖这储秀宫前后殿就这么多屋子,哪怕间一间地找,也是多难的事儿。
“走吧。”颐行冲着含珍和银朱说,无论如居住的环境越来越好,终归是件令认高兴的事儿。
她们结伴走下正殿台阶,才要往绥福殿方向去,半上遇上了两位嫔妃打扮的人,其中个她记得很清楚,正是万寿宴上招猫闯祸,从贵人降级为常在的女孩儿。
至于另一位,含珍在她耳边轻声提点:“高个儿的那位是珣贵人。”
颐行认明白了人,便上蹲安,问两位小主吉祥。
其实晋了个答应,是和以往做宫女时候没什么分别。颐行甚至觉得有点儿亏,见了谁照旧都得请安,没感受到翻身的快乐,却充了皇帝后宫,说不定要伺候龙床。可是能怎么办呢,事到如今,只有既来之则安之了。
珣贵人和永常在倒像懋嫔似的高高在上,她们对新人是抱着好奇且温和态度,说往后一个宫里住着,要是有什么便之处,大可以去找她们。
颐行含笑了谢,嘴上热闹地应承了,彼此又寒暄了两句,这才拜别了她们,往后寻找猗兰馆。
说是称作“馆”,其实就是一间稍大的明间,带着两间小梢间罢了。颐行找到地方,里外转了圈,家徒四壁,只有套桌椅并两张寝床,那份简陋,和在他坦时候没什么区别。
她冲含珍和银朱咧嘴笑了笑,“你们看我千辛万苦晋了位,可还是一样的穷。答应年例银子是多少来着?”
含珍说:“三两,要是有幸生下皇子或公主,能另得恩赏五两白银。”
颐行苦了脸,“生孩子才五两,我那二百两要是没被偷,能折四个孩子了。”
所以宫里有了位分并不都风光,有像她这样籍籍无名。好在内务府没有克扣她份例,什么铜蜡签、铜剪烛罐、锡唾盒都有,另外送了两匹云缎和素缎给她做衣裳。
有答应日用,每天有猪肉斤八两,陈粳米九盒,鲜菜斤。三个人蹲在这堆东西前精打细算,省着点吃,这点用度应该够了。
当然里头最好的,是每日有两支油蜡供她们使用。含珍小心翼翼把蜡烛插在蜡签上,又回身看那些缎子,喃喃自语着:“主儿晋了位,得做两件像样的衣裳。这蜡烛够咱们夜里做针线用的了,今晚上就把料子裁剪起来,得赶在皇上翻牌子之做得了,主儿好体体面面去见皇上。”
此话出,闹得颐行老大的尴尬,先那种恍惚感觉又回来了,瘫坐在椅子上说:“我想起皇上是我嫡亲侄女婿,心里就过去那道坎儿。”
银朱很意外,“姑爸,您都晋位了,没想明白要伺候皇上呢?”
没待颐行开口,含珍就先劫了银朱的话头子,“往后可千万能称姑爸了,主就是主,奴就是奴,没的叫人听见,说咱们屋里讲规矩,惹人笑话。”
银朱嗳了声,讪讪:“是我糊涂,张嘴叫惯了,时忘了改。打今儿起会啦,我管您叫主儿——颐主儿。您得脸,我们风光,我们就是您的小跟班儿。”
三个人笑闹了阵,虽说主仆有别,但在心里是和从前样。
含珍一面收拾屋子,面开解颐行:“其实啊,宫里哪儿来您的侄女婿呢,您这么认,皇上可不这么认。他是全旗上下共同主子,就算娶过您家侄女儿也是主子。辈分这种事儿是小家里论资排辈,这紫禁城是大家,是整个大英王朝,讲的是地位。咱们这些人,光您,连您家祖辈儿都是宇文氏的臣子奴才,这么想,您的心境就开阔了是?”
颐行咂摸了下,好像是这么个理儿。说来女孩儿怪可怜,能像男人似的驰骋沙场立功授爵,到了年纪,只剩这脸盘儿身子能为主效力,后宫就是她们的战场。
含珍看她还发呆,只是一笑,回身把内务府送来的布匹摊在桌上,头拿了尺子来给她量尺寸。
今儿受封,流苏倒是带来了件衣裳,让她替换下了宫女老绿袍子。只是这衣裳也寒酸得很,位分太低了,穿不了像样的锦衣,过件杏色素面的衬衣,镶上了灰蓝滚边。这两个颜色相加,脸色易衬得暗淡,所幸老姑奶奶肉皮儿吹弹可破,能压得住,要然面见皇上时候灰头土脸,开局就失利了。
银朱把屋子内外都擦拭了遍,待切忙完了过来瞧,边瞧边啧啧,“这么素净料子,得往上添绣活儿才行。”
含珍有法子,说:“尚仪局有绣线和以往做剩下料子,我去要些回来,给衣裳做镶滚。主儿眼下这位分,宜穿得过于扎眼,袖口领口绣些碎花点缀,也就差多了。”
说干就干,猗兰馆里人热火朝天忙起来,内务府送来的炭要收拾,屋子后砖缝儿里矮草要清理,她们统共就三个人,没有粗使婆子供她们使唤,因此晋了位颐行也能闲着,卷起袖子蹲在屋,和银朱一块儿除草。
晴山和如意站在正殿台阶下,远远朝北望着,如意叹了口气:“位分低,也怪难为,明明算是主子了,却还是要和奴才块儿干活。”
晴山哼笑了声,“答应位分,半个奴才半个主子罢了……”
恰在这时,身后响起一个声音来,“话倒能这么说,晋了位分就是主子,宫里认半主半奴这种说法,是个奴才,也够格伺候皇上。”
晴山和如意吓了跳,忙转头看,竟是含珍挎着笸箩回来了。
含珍大病得愈后,人慢慢养起了精神,只是还有些瘦,显得那双眼睛愈发大。她是尚仪局老人儿,分派进东西六宫宫女,当初都是打她手上过,她打量了晴山眼,“晴姑姑,您早前是教习处吗,多早晚调到储秀宫来的呀?”
晴山哦了声,“我是三月里给拨到储秀宫来的……”
说完竟有些傻眼,奇了怪了,自己如今是储秀宫的掌事宫女,含珍的主子过是个答应,要论品级,自己如今可是比她还高呢,凭什么她问一句,自己就得答句!
然而没等她扳回局来,含珍却说:“往后我们主儿就在这储秀宫里了,好些地方要仰赖您,请您多照应才好。”说完和气地笑了笑,绕过去,往猗兰馆去了。
晴山气得直喘气,如意劝她刹刹性子,头往猗兰馆递了递眼色,“当初这位颐答应和樱桃有过结交,这裉节儿上,多事如少事吧,要寻她们晦气,将来有是机会。”
晴山狠狠吐了口气,终究也能怎么样,转身往殿里去了。
那头含珍从笸箩里掏出好些尺头来,大大小小色彩缤纷,三个人坐在八仙桌展开了看,这块很好,那块也很好……
含珍有双巧手,裁衣服做针线,样样在行。颐行看着剪子游龙样裁开了缎子,只管感慨:“你是做姑姑吗,有底下小宫女给你收拾穿戴,怎么自己做起来比她们熟练?”
含珍就着落日余晖穿针引线,面笑:“我做小宫女那会儿,也得伺候姑姑吗。这是童子功,连干了好几年,到如今也生疏不了,拿起来就能上手。”
这里正商量绣什么花,银朱上案头取了烛台来,只等边掌灯,她们屋里就能点蜡烛了。
结果烛台才放稳,廊庑上传来一串脚步声,个小太监过来传话,问:“新晋颐答应在吗?快梳妆起来,上养心殿围房等着接福呀。”
颐行有点发懵,转头瞧含珍,含珍站起身:“咱们主儿是答应位分……养心殿围房里头候旨,是得常在以上品级吗?”
小太监嘿地一笑,“内务府请太后示下,这阵子重整了规矩,答应位分也上绿头牌啦。横竖西围房空着呢,多这人……哎呀,别说啦,快着收拾起来,别宫小主都去啦,你们猗兰馆可是最后一个,去晚了,仔细没地儿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