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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有个实心教的师傅, 那是事半功倍的造化,含珍当然是瞧着救命的恩情上,才那么和颜悦色地指导颐行和银朱。
“上茶点的时候, 人得挨边站着,不能挡在皇上和主间, 也不能让主瞧的后脑勺。”含珍一手端着盘儿, 人微微地躬着, 向她们传授端盘的技巧,“宫里主儿都是金贵人,不愿意咱们当奴才的挨她们太近, 所以得站在四尺远的地方, 抻着胳膊伺候。抻胳膊这项,练的就是手上的绝活儿,得稳,上盘儿的时候手不能哆嗦,更不能让码的点心滚落。主儿们忌讳, 一碟饽饽到了她跟前,连形儿都没了,兆头不, 要惹她生气的。”
颐行和银朱听着她的吩咐,看她亲自给她们做示范, 只见那手腕细细地, 却又蕴含无穷力量,能挽起千钧似的。心里暗暗感慨, 这种基本功真是长年累月积攒起来的,像她们这号半路杀出的程咬金,照资历上来说, 确实不配出没于那么要紧的场合。
含珍像是看出了她们的纠结,两个人眉头都拧出花来了,便笑道:“其实也没什么了不得,心细着点儿就成了。还有一宗,上点心茶水的时候,得由尊至卑来,通常一桌上有低两个品阶的嫔妃,两旁各有宫女伺候吃食,位嫔妃先上,后才轮着位分较低的那位。撤盘则是反过来,先撤手的,撤上首的,这里头有大讲究,可万万不能弄错了。”
颐行没想到,光是上盘点心就满是门道。以前她在家受人伺候,也没人和她同桌,家里过个节,唱个堂会什么的,她都是一人单开一桌。
所以说辈分大有大的处,坐着豁亮,宽敞。大又有大的不圆满,因为她用不着做伏低,也鲜有机会品咂这些细节。如今得一样一样学着,一样一样深深记在脑里,在她有这个悟性,也愿意笨功夫,学起来还不算太难。
于是这两天时间,全花在端盘上了,从一开始的颤颤巍巍,到后来的八风不动,进步是显见的,连含珍都夸她学得。
容易到了万寿节正日,这天一起来就看见宫廷处处张灯结彩。因是普天同庆的日,据说皇帝得吃两席,头一席在太和殿里升座,接受百官朝贺,席则退回内庭,陪着皇太后和嫔妃们一起,共享天伦乐。
头一席宫女是上不去的,基本都由侍膳太监伺候,席设在乾清宫里,这才由尚仪局张罗着,让宫女服侍太后和主儿们用膳。
前头的是国宴,气氛自然庄重,后边的是家宴,相对就松散许了。颐行并一众宫女,先给每桌上了盘儿,因为皇帝还没到,暂且开不了席,就退在一旁侍立待命。
这时候六宫主盛装从四八方赶来,个个穿着吉服,头上戴钿,一时间满珠翠层叠,扎堆儿聚集在太后跟前行礼,简直分不清谁是谁来。
颐行从没见过这么看的女人,那种兴头儿,恍惚又回到江南时候,一大帮涂脂抹粉的女粉墨登场,说着最听的,扬着最优美的调,在前走过场。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了,这里不能叫,也不能洒钱,就看着她们来我往,她得努力从人堆儿里辨认,哪个位分最,哪个位分最低。
当然品级的一就能分辨出来,那个戴着五凤钿的必是贵妃无疑。颐行轻轻瞧上一,就把她的样貌记了,贵妃生得不算顶美,很端庄,想是所有妃嫔中年纪最长的,举手投足很有四平八稳的从容气度。
贵妃如今执掌六宫,统领嫔妃的事儿全由她来做,她细对太后道:“万寿节前,奴才已经和各宫商议定了给主爷的贺礼,只怕哪里不周全,还请太后先掌。”
太后惯常不问俗事,平时无非念念佛,插插花,将自己保养得白胖喜人。
听裕贵妃这么说,摆了摆手,“们孝敬皇帝,还有不上心的么?且别忙让我过目,留着一块儿瞧,大伙儿也图个热闹。”
还是怡妃最善于讨太后的,她和太后本来就出自一家,自然和别个不同些,笑着说:“万岁爷过完了生日,八月里还有您的寿诞呢。不瞒您说,您的寿礼我可早早儿预备了,一准儿是您喜欢的物件,我花了大劲儿才淘换来的呢。”
其他人看不惯她那股轻佻样儿,又一次捷足先登,真没意思得很。
可架不住太后喜欢呀,也是大庭广众赏她脸,顺嘴打探了一句是什么,怡妃打趣说:“万岁爷的寿礼您要留着大伙儿热闹,您的寿礼奴才也得留着,到时候撑足自己的场呀。没的这会儿说了,将来就不稀奇了,太后的新鲜劲儿一过,不赏我回礼了可怎么办!”
太后笑起来,“这猴儿,还惦记我的回礼呢。”
太后一笑,大家都得跟着笑,一时间场上还挺像那么回事儿,只是帕掩盖后的唇角究竟扭了道弯,就没人知道了。
颐行冷看着,觉得花团锦簇赏心悦目,扒开了说也怪无聊的。不过不能把这份无聊挂在脸上,就得放平了眉目,谨慎站她的班儿。
可那么个出挑的美人,站在人堆里也不能被淹没。藻井的九龙珠灯悬着,照得正殿里一片辉煌,挨墙靠壁的一溜宫女里头,还数那细长身条儿,凤眉妙目的姑娘最打。
后宫里头的风向来传得很快,吴尚仪把尚家老姑奶奶安排进了伺候大宴的名单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想必是受了裕贵妃的嘱托,才给这丫头冒尖的机会。起先大伙儿觉得一个十六岁娇生惯养的丫头,了得又能怎么样,结一见真神,生得如此挑不出毛刺的相貌,这心头就有些异样了。
比先头皇后还要美上五分,这就是老姑奶□□一次出现在大众视野时,众人对她的评价。
不说是遗腹吗,尚家老太爷和太夫人五十才有的她,合该生得豆芽菜似的才对。前打发出去探看的宫女太监,报回来的大是“样貌周正”,想来是怕刺激了主。如今见了活人,受的刺激可更大了。
年纪生得妖俏,保不定是个妖孽,难怪万岁爷亲自叮嘱裕贵妃,让她加看顾些呢,许是年前就有了私情?当初皇上还是太那会儿过江南,保不定还是青梅竹马?
可想想又不能,这还差着辈分呢,纵是万岁爷年纪比她大了六岁,她也是废后的姑爸。万岁爷最讲人伦,对她特意关照,大概是出于成全长辈的体吧!
既露了头,得叫各宫姐妹认认脸,知道往后要忌惮的人长了个什么模样。
咸福宫的穆嫔先出了,“那个宫女瞧着善,像在哪儿见过似的。”
然大家顺水推舟把视线挪了过去,开始装模作样冥思苦想,是谁呢,究竟是谁呢……
穆嫔宫里的吉贵人胆儿,却也要附和主位娘娘,试探着说:“我瞧着,有分前头娘娘的风采。”
众人作恍然大悟状,裕贵妃这时才回禀太后:“她是故中宪大夫尚麟的闺女,也是福海最的妹。上回选秀入宫的,选上头给筛了来,如今在尚仪局充宫女,有阵了。”边说边招呼颐行,“来,快给太后老佛爷请安。”
颐行猛然给点了卯,心里还有点慌。一想,太后和她还是平辈儿呢,见个礼也不会怎么样,便大方出来蹲了个安,说:“给太后请安,太后老佛爷万年吉祥如意。”又给各宫嫔妃见了礼,“恭请主儿们金安。”
太后打量了她半晌,心里还感慨,这么个人儿,选上头筛来,不是真有缺陷,就是有人暗中使了手段。
也是啊,尚家人如今身份尴尬,难保不被人趁乱踩一脚。先头皇后既然给废了,说句实在,她本不该留在宫里。当初选秀时候自己知道有这么个人,后来没放在心上,想着就算出身名门,无外乎就那样了。谁知如今一见,模样那么可人,这要是换个出生,活脱脱宠冠六宫的苗。
在事儿过去了,宫里位分也定了,错过就错过吧。太后抬了抬手,也没说旁的,让她退回了原处。这件事、这个人,似乎就翻篇儿了,众人又忙着谈论别的题去了。
颐行倒松了口气,她想在皇帝跟前露一脸,没打算让这些嫔妃留意她。她也发现了人堆儿里的善常在,那双睛,刀嗖嗖要把人捅出血窟窿似的,心里一紧,忙调开了视线。
恰这时迎头又遇上了另一道目光,颐行心翼翼抬了抬皮,却是裕贵妃。贵妃和气地冲她笑了笑,那神情,透出一股家常式的温暖来。
这后宫中,难道还有与她大侄女儿交的人?裕贵妃是瞧着前皇后的不给她脸色看?
颐行怔忡了,暂且分辨不清那笑是善意还是别有用心,端正自己是最的自保手段。她低头,宁愿缩成一粒枣核,缩成一粒沙,也不愿意成为虎口环伺,盘儿里的一块肉。
大宴上又恢复了先前的热闹场,妃嫔们言笑晏晏,围着太后说笑。直聊了有半个时辰光景,桌上的茶也吃了两盏,外头夜渐渐深了,万寿灯在空旷的广场上伫立着,遇见了风,悠扬地旋转着,洒一地斑驳的金芒。
远远地,隐约有击掌的响传来,“啪——啪啪——”
愉嫔耳朵尖,回首朝宫门上看过去,“前朝大宴散了,万岁爷来了。”
于是所有妃嫔都站起身抿头抻衣裳,脸上含着笑,盼望着她们大家的主。
颐行不敢抬直瞧,只管盯着自己的脚尖。余光看见司礼太监鱼贯从门上进来,其后出现个身穿明黄色缎绣金龙夹袍的身影,那是九五至尊的辉煌,一重重灯火后,仿佛驾着云霭的太阳般金光耀。
这会儿颐行脑里倒空空了,想起那个被废到外八庙去的侄女,不免有点惆怅。要不然现在领头接驾的是皇后啊,没有这番变故,自己正躺在凉风榻上吃甜碗呢,何必站在这里当戳脚。事情的起因都打皇帝身上来,她那大哥哥就算贪墨,又何必让皇后连坐。出嫁了不就是宇文家的人了吗,最后竟还整了一出与娘家同罪,天家的气量可一点儿也不大。
反正这皇帝不是个东西,颐行坚定地想。明晃晃的黄色从她前经过时,她愈发垂低了睫,忽然对自己立誓要当皇贵妃的伟大志向产生了怀疑。
妃嫔们见皇帝自然是欢喜的,她们从宴桌后出列,齐齐跪地向上磕头,“皇上大喜,恭祝皇上福寿绵长,万寿无疆。”
正大光明殿里乌泱泱跪倒了一大片,嫔妃们满头珠翠,领上压着燕尾,从处看去一个个后脑勺齐整而滑稽。
皇帝转过身,提袍向皇太后叩拜,“儿的喜日,是额涅受难的日。儿不敢忘记额涅的不易,给皇额涅磕头,愿天保佑圣母日升月恒,万年长寿吉祥。”
这偌大的殿宇里鸦雀无,满世界都回荡着皇帝的嗓音,趴在地上的颐行听着那语气调,奇异地觉得有点熟悉。
皇太后忙起身,将皇帝搀了起来,笑道:“孩,娘知道的孝心。快坐吧,她们等了半天了,要给贺寿呢。”一向吩咐,“们也起来吧,容易们主来了,大家一处说说笑笑,给们主助兴。”
众妃嫔齐应是,由边上宫女搀扶起来,颐行也麻溜站起身,预备着时候一到,往宴桌上运菜。
直到这时候,她才趁乱往上首的地屏宝座上瞄了一,她站的地方恰是皇帝斜对过,看不见全脸,那侧脸的模样,就已经够她咂摸一阵了。
年前那个站在墙根儿乱撒尿的儿,就是他?长远不见,原来长那么大了!
白净依然是她记忆中的白净,甚至拿善常在的脑袋来对比,一个是剥壳荔枝,另一个是没褪皮的荸荠。至于说的气儿,比十年前当然有改变,中气足了,有帝王威仪了,温和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不知道他雷霆手段的人,还真以为他是早前那个知道害臊的男孩呢。
就是……说不出的古怪,十年前的记忆,能残留得那么鲜明吗,颐行总觉得昨天见过他似的。可细想又不应该,人家是皇帝,自己连六宫的门槛都没入呢,上哪儿见他去。
不过要是把那半张脸遮挡起来……颐行只顾瞎琢磨。
冷不防上首一道视线向她投来,吓得她舌根儿一麻,顿时什么想头都不敢有了。
大殿上视线往来如箭矢,皇帝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六宫嫔妃敏锐的观察,即便只是一个神。
万岁爷瞧那位老姑奶奶了!众人心头“咯噔”一,各自都有各自的考量。
裕贵妃这时候发挥了定海神针的作用,笑着说:“大伙儿等了主爷这半晌,太后也不曾正经进东西呢,依着奴才瞧,寿宴这就开了吧,主先解解乏,瞧瞧众位妹妹给您预备的贺寿礼。”
皇帝是个内秀的人,大庭广众绝不落人半点口实,视线短暂停留片刻,立即从老姑奶奶身上挪开了。也没什么,只是微微颔首,裕贵妃便示意总管太监,可以上热菜了。
刘全运站在大殿一角,扬起两条胳膊双手击掌,殿外源源不绝的各色精美器皿运送了进来。
宫里位分和等级是看得极重的,皇帝和太后的桌在上首,两掖是贵妃、妃,依次往类推。颐行伺候的这桌是和妃带着永贵人,永贵人是嫔妃里年纪最的,看样才十四五岁光景吧。女孩这个年纪上头,差一岁都显得真真的,永贵人还是一副孩气儿,对和妃的猫也尤其喜欢,因此即便不在一宫住着,她也爱同和妃凑作堆。
和妃呢,实在不喜欢带着个孩,瞧永贵人年轻揉捏,且今天的宴会上尚有可用处,便热络地将她留在了一张膳桌上。
颐行给她们排膳时,永贵人还把猫拢在腿上,说:“和妃娘娘,我给窝窝做了两件坎肩,打了个项圈,明儿让人给您送过去。”
一个惦记给猫做衣裳打络的孩,究竟是怎么晋位的?这皇帝实则不是个人啊,让颐行一阵唾弃。
和妃潦草地应了,“亏还记挂着一只猫。”
永贵人讨地说:“我就喜欢猫。等将来窝窝了崽儿,送我一只成吗?”
和妃无情无绪地把目光调向了皇帝的方向,“窝窝是只公猫,不会崽儿。”
那厢裕贵妃已经忙不迭向皇帝敬献贺寿礼了,她献的是群仙祝嘏缂丝挂屏,展开了请皇帝过目,笑道:“这对屏风上头绣像,是奴才的绣活儿,自上年万寿节起一针,到今儿正绣完。其上九十九位仙人,用了九十九色丝线,祝愿我主江山万年,丹宸永固。”
裕贵妃在这种事上,一向最喜欢花心思。这宫里头锦衣玉食还缺什么,缺的正是一片赤胆忠诚。她能到今儿,终是会讨巧,其实不光妃,连带着头的嫔位也不认同她。她们说贵妃擅钻营,惯会讨主,即便是无奈屈居于她,里照样不待见她。
裕贵妃这回又抢在头一个献礼,闹得后的人少缺点新意,像怡妃的利益释迦牟尼像,恭妃的金长方松树盆景,还有和妃的竹根寿星翁等,都沦为了敷衍了事的点缀,反正这回的头筹又叫裕贵妃拔得了,众人暗里不免牙根痒痒。
和妃不哼不哈的,把主意打到了边上布菜的人身上。
皇上不是让裕贵妃关照尚家老姑奶奶吗,这大庭广众要是出了差池,是老姑奶奶的不是,还是裕贵妃看顾不力呀?
和妃盯住了永贵人腿上的猫。
这猫自就在景仁宫养着,她最知道它的机簧在哪里。窝窝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她手上的指甲套,只要见她伸过去,必定踩了尾巴似的炸起毛。
和妃心里有了成算,脸上笑得和颜悦色,梢留意着老姑奶奶,见她热菜上得稳,倒也很佩服她这程所受的调理——
一个金窝里养出来的娇娇儿,如今竟能有模有样当差了。
只是这点改观,不足以支撑和妃改变主意,瞧准了她搬来一品拌虾腰,便悄悄去抚永贵人藏在桌的猫。这猫受了惊,直蹦起来,加上永贵人慌忙的一抛手,那猫跳到桌上冲撞过去,只听噼里啪啦一通乱响,菜打翻了,和妃一尖叫,身上遭菜汁泼洒,从肩头浇去,淋漓挂了满胸。
一时间众人都傻了,颐行脑里发懵,扑通一跪了来,心道完了,老天爷和她过不去,打定主意要收拾她了。
永贵人也惶惶然,听见太后厉呵斥哪里来的猫,一就唬得哭起来,嗫嚅得语不成调,”奴才……奴才……“
懋嫔见了牵唇一笑,操着不不矮的调说:“这不正是和妃娘娘宫里的猫吗。”
看看,兔儿爷崴了泥了,这畜牲连主都挠。
和妃弄得一身狼狈,嘴里委屈起来,“我原说这样的大宴,不能带猫的,可永贵人非不听。瞧瞧,浇了我一身,要不是忌讳今天是日,我可要闹上一闹了。”
皇帝的寿宴,就这么被搅了局,太后自是气不打一处来,恨道:“尚仪局是怎么调理的人,烫死也不能丢手的规矩,竟是从来没学过!”
牵扯一广,吴尚仪慌忙出来跪磕头,一叠说:“是奴才管教不力,奴才死罪、奴才死罪……”
裕贵妃走过去查看,见颐行伏地叩首,袖口上有血氤氲出来,蹙眉道:“这猫儿真真不通人性得很,日日给它饭吃,撒起野来六亲不认。”指桑骂槐全在这机锋里了。
和妃是没想到,原本只想给裕贵妃难堪,谁知最后竟坑了自己,自然恼火。
因为皇帝在场的缘故,不能直剌剌针对颐行,便向吴尚仪呵斥:“是吃干饭的,尚仪局里没人了,派出个这么不稳当的。大喜的日里见了血,我看怎么和贵妃娘娘交代!”把球一踢,又踢回贵妃跟前了。
女人们作法,无外乎这样,嗡嗡闹得脑仁儿疼。
皇帝将视线调向了跪地的老姑奶奶,她跪在膳桌和膳桌间的夹角,那片空地上正能看见她手背上的伤。皇帝唇角微微一捺,转头对裕贵妃道:“猫狗养着助兴还犹可,伤人的不能留,明儿都处置了吧。朕乏了,后头的事交贵妃料理。”说完便不逗留,起身往殿外去了。
这场汤洒猫闹的事儿,到最后也分辨不出是打哪儿起的头了,猫跑了,一时抓不着,人却在跟前等着发落。
太后因皇帝令让裕贵妃料理,不说什么,皇帝已经趁机离了席,太后便扔了给贵妃,“万寿节过成这样,还见了血,历年都没有过的,我瞧着实在不成个体统。”
贵妃忙道是,讪讪说:“是奴才的疏忽,请太后恕罪。奴才一定处置这事儿,太后就瞧着我的吧。”
太后色不豫,又瞥了跪地的人一,方才率众回慈宁宫了。
殿里一时鸦雀无,只听见永贵人绵长的啜泣,裕贵妃心里也烦躁,回身道:“可别哭了,进宫也有时候了,怎么连规矩都没学。今天是什么日,还由得哭?”
永贵人经她一喝,立时收住了儿。
和妃拿住了把柄,想逼贵妃处置颐行,一副留看戏的姿态。
贵妃乜了她一,笑道:“妹妹身上都浇湿了,还是回去更衣吧。这菜虽凉,味儿还是咸的,菜汁捂在身上,不嫌齁得慌么?”
和妃被她软刀捅了一,终是没法,也拂袖回景仁宫去了。
接来一众嫔妃都散了,只剩贵妃和身边个近身的大宫女,到这时贵妃方命人搀颐行起身,对吴尚仪道:“也起来吧。”转头又安抚颐行,“姑娘受惊了,这是深宫中家常便饭,今儿见识过了,往后就不怵了。”
颐行没想到贵妃这样和颜悦色,倒有些丈金刚摸不着头脑。手背上叫猫抓伤的地方疼得厉害,只一手捂着,向贵妃蹲了个安道:“贵妃娘娘,是奴才不成器,弄砸了万寿节大宴,您骂奴才吧,打奴才吧,就是罚奴才出宫,奴才也认了。”
结裕贵妃并不接她的,反倒查看了她的手,吩咐吴尚仪说:“这两天别叫姑娘沾水,没的天儿热,泡坏了伤口,回头留疤。”见颐行一副纳罕的样,复又笑道,“不知道,早前家娘娘在时,我和她亲姊妹似的,后来她遭了这个磨难,我在宫里也落了单。先头应选,我本想拉扯一把,可宫里人杂,我凡有点动作,都要叫她们背后说嘴。如今我掌管六宫事物,做人也难得很,这回吴尚仪说要调遣往前头当差,我是默许的,没想到和妃阴毒,闹了这么一出,她不光是想敲打,更是想让我难堪。”
颐行听裕贵妃说完,心里半信半疑,又想不明白,落难的姑奶奶还不如糊家雀儿呢,贵妃有什么道理来攀这份交情。
贵妃并不因她的迟疑不悦,又说回来,“今儿一干人都等着瞧我怎么处置,我本打算这趟大宴过后调去永和宫当差的,如今看来这事儿得拖一拖了。且跟着吴尚仪回去,尚仪局要罚,样总得做做的,姑娘先受点儿委屈,等这风头过了,咱们想辙,啊?”
这“啊”慰心到骨里,颐行自打进宫,就没见过这么和善的嫔妃。虽说宫里头没有无缘无故的,今儿起码能逃过一劫也是造化,所以管她裕贵妃心里在盘算什么呢。
于是颐行福去,颤说:“谢贵妃娘娘恩典,原像我们家这样境遇的,进了宫遭人白也是应当的。”
贵妃却说不是,“哪家能保得万年不衰?都是做嫔妃的,谁也不知道娘家明儿是愈发荣宠,还是说倒就倒了。为人留一线,日后相见,想来我这种念头和那些主儿们不一样,所以她们背后也不拿我这贵妃当回事儿。”
说了全是牢骚,贵妃这样温婉娴静的人,终归不能弄得怨妇一样。到这里就差不了,贵妃复又安慰了颐行两句,由宫女们簇拥着,回她的永和宫去了。
大宴散后的正大光明殿凌乱得很,吴尚仪站在地心怅然四顾,待正了正脸色,才扬吩咐外人进来打扫。
颐行要伸手,吴尚仪没让,“贵妃娘娘先头说了,不叫碰水,收摊的事儿让她们办吧。”
可她嘴上虽这么说,愠怒色拢在眉间,颐行觑了觑她,心里头直发虚,期期艾艾道:“尚仪,我是个猴儿顶灯,办的这些事儿,又让您糟心了。”
吴尚仪还能说什么,只顾看着她,连叹了两口气。
“今儿是运势,又逢着万寿节不宜打杀,让逃过了一劫,要是换了平常,想想什么后?也怪我,还不老道,就听着含珍让上前头伺候,在这一桌是和妃和永贵人,要是在皇上跟前造次了,怕是谁也救不了。”
颐行让她说得里冒泪花儿,这泪是对劫后余生的庆幸,还自己福大命大。可见人没点儿真材料,不能充大铆钉。真要是敢上皇帝跟前点,人家九五至尊可不讲游园的交情,不记得尚且要降罪,记起了,恐怕更要杀而后快了。
“那我往后……”记吃不记打的性格,刚脱了险,她又开始琢磨前程。
吴尚仪瞥了她一,“贵妃娘娘算是记了,将来总有出头的时候,急什么。”
吴尚仪说完,便转身指派宫人干活儿去了,银朱虽也在殿上伺候,因隔了半个大殿,到这时候才溜过来和她说上。开口就是神天菩萨,“我以为您今儿要交代在这里了呢。”
颐行转过头,哭丧着脸说:“我怪倒霉的,本以为能露脸……”
“您露脸了呀。”银朱说,“刚才大的动静,万岁爷瞧您了,我看得真真的。”
颐行却愈发丧气,“看我这呆头呆脑的样,八成觉得我蠢相,心里想着难怪选没过。”
其实银朱也觉得悬,又不忍心打击她,只说:“没事儿,看的女人蠢相也讨喜,没准儿皇上就喜欢不机灵的女人呢。”
这是什么!颐行垂着嘴角说:“不会开解我,就甭说了,快着点儿干活,干完了回他坦。”
银朱应了一,又忙活去了,颐行也不能站在边上干看,便跟着凑了凑手。
伤口这块火辣辣地疼,那猫没剪指甲,犁上来一道,简直能深挖到骨头似的。颐行只抽出帕把手裹起来,心里想着不成就得找太医瞧瞧了,没的皇贵妃没当上,先破了相,破相倒不要紧,要紧是疼得慌。
反正宫里的盛宴,排场就是大,尚仪局收拾了头一轮,剩的够苏拉收拾到后半夜去。
她们的差事办完后,一行人照旧列队返回尚仪局,这黑洞洞的天,一盏宫灯在前引领着,走在夹道里,像走在脱胎转身的轮回路上似的。
含珍听见开门儿,从床上支了起来,问今儿差事当得怎么样。
颐行低落得很,“我给办砸啦。”把前因后都和含珍交代了。
含珍听完一副平常模样,“这么点事,不过打闹罢了,更厉害的还没见识过,别往心里去,要紧的是有没有见着皇上。”
说起皇上,颐行精神顿时一振作,“见着了,只是我没敢定瞧,只瞧见半张脸。”
含珍抿唇笑了笑,“我也曾远远儿瞻仰过天颜,不过皇上是天,不由咱们这等人细张望……那时候一见了,才知道宇文家历代出美人的不假。”
当然这也是背着人的时候说,人他坦里才议论皇帝长相,否则可是大不敬。
颐行又在费心思忖,“虽说只瞧见半张脸,可我怎么觉得那么熟呢……”
银朱倒了杯茶递给含珍,回身笑道:“您家早前接过圣驾,您不还给太爷上过点心呢吗。”
说起这个,颐行就笑了。那时候她当众戳穿了太爷,家里人吓得肝儿颤。福海为了让她赔罪,特意让她端了盘点心敬献给太爷,她那时候还自作主张加了句,说:“我年纪,睛没长,反正看不明白,您也别害臊。”气得太直到最后回� �,都没正瞧过她。
唉,回想过往年月,她左手一只鸡腿,右手一截甘蔗,活得么舒心惬意啊,哪像现在似的。
“今儿也是我生日呢……”她抵着头说,抬起手背看了看,喃喃自语,“寿桃没吃着,叫猫给挠了,要是让我额涅知道了,不定心疼呢。”
银朱一听来劲了,“您也是今天生日啊?这缘分真够深的!”
颐行听了失笑,“天底少人同天生日呢,有什么了不起。”
含珍最是有心的,忙起身床,去案上搬了个单层的食盒过来。
“这是我在御膳房办差的姐妹顺出来的,我想着等们回来一块儿吃呢,说了半天,险些弄忘了。”边说边揭开了盖儿,里头是六块精美的樱桃糕,细腻的糯米胚上,拿红曲盖了圆圆的“寿”和“囍”,含珍往前推了推,“咱们就拿这个给您贺寿吧,祝老姑奶奶芳华永驻,福寿双全。”
这可真是意外喜,颐行兴得直蹦起来,“我就爱吃这樱桃糕。”
于是个女孩在万寿节夜里,还另给颐行过了个生日,这样纯质的感情,在年后回想起来,也是极其令人感动的呀。
不过头天乾清宫大宴上出的乱,并没有轻描淡写翻篇,裕贵妃早说了要她忍着点委屈,吴尚仪颁了令儿,琴姑姑就毫不容情的处罚了来——
罚跪。
这是一项最让宫人痛不欲生的折磨,往墙根儿上一跪,不知道早晚是头。跪上一柱香时候还只是膝盖头疼,跪上一个时辰,那半截都不是自个儿的了。
尤其琴姑姑这样早看她不顺的,能逮着机会一定狠狠整治她,就连含珍都使不上劲儿。
期间银朱来瞧她回,给她带点吃的,又带来了事态的最终发落,和妃自然什么事儿都没有,永贵人却倒了霉,位分降了一等,从贵人变成常在了。
所以宫里杀人不见血,裕贵妃请太后示,降了永贵人等次,这么做也是她杀鸡儆猴的手段。
颐行到这会儿才明白自己斤两,以自己的脑,想无惊无险活着都难,更别说当上皇贵妃了。
从宫女到那至的位分,掰手指头都够她数半天的,晋位不光费运气,还得独得皇帝宠爱……那儿,时候就和她不对付,长大了能瞧得惯她,才怪了。
腰酸背痛的颐行仰起了脑袋,尽琢磨那些遥远的事了,不防天顶上砸来豆大的雨点,啪地一正打在她脑门上。回头看,院里的人都忙躲雨去了,没人让她起来,她只憋着嗓喊:“姑姑,大雨拍来了,我能起来躲雨吗?”
可惜琴姑姑有意避而不见,她是管教姑姑,没有她的令儿,谁也不能私自让受罚的起来。
交夏的雨,说来就来,颐行才刚喊完,倾盆大雨泼天而,把她浇了个稀湿。
银朱急起来,拿起油纸伞就要出去,被琴姑姑一把扽住了。
“吃撑了?我不发,敢过去?她原该跪两个时辰,一去可要翻翻儿了,不信只管试试。”
琴姑姑的脸拉得老长,还在为上回他坦的事儿不痛快。其实也就是故意为难为难吧,毕竟宫女较劲,至就是拿着鸡毛当令箭罢了。
可谁知那位老姑奶奶经不得磋磨,琴姑姑的音才落,只见那单薄的身形摇了摇,一头栽倒在雨水里。身上老绿的衣裳像青苔一样铺陈开,那细胳膊细腿,还很应景地抽搐了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