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小堡主彻底呆住了, 绵长的一声“不”,叫出了绝望的味道。
“这不合常理啊,太后为什么要给你们赐婚?可见里面有阴谋, 大和尚你要好好考虑一下。”谢邀极力游说,“再说你看看你自己,连头发还没长全, 结什么婚啊!就你这样的,穿上了喜服也像和尚,那种观感……不太好啦。还是推掉吧,或是过上个十年八载的再说。男人大丈夫应当以事业为重,这个时候娶亲, 会耽误很多大事, 老方丈要是知道你还俗第一件事就是娶亲,一定会吐血的。”
萧随听他絮叨了半天, 丝毫不为所动, 转头吩咐奚官:“中朝的旨意不能违抗,该置办的先置办起来吧。”
奚官欢欢喜喜说了个是, 然后狠狠白了谢邀一眼,才转身办事去了。
谢邀显然非常失望, 发现劝阻不了他,一脸怅然。
萧随转过视线来,看了这不受欢迎的客人一眼,和颜悦色道:“公主路远迢迢从膳善奔赴上国, 本来就是为了和亲, 谢小堡主所谓的不合常理,指的是哪一点?至于穿上喜服像不像和尚,不劳阁下费心, 我身在王府就是楚王,没人敢说半句闲话。两国联姻不是儿戏,推辞或暂缓都绝无可能,就不要再作无用的劝导了。”他说着,顿下复想了想,“如果料得没错,不过是这半个月内的事,谢小堡主暂且别回泾阳,留下喝杯喜酒吧。毕竟公主在天岁没有亲友,你也算半个熟人。”
连日子都差不多定下了吗?谢邀大觉惆怅,人恍惚了半晌,断断续续听到他的话,反正话里除了得意还是得意。
多么无奈的结局,最终赢家还是他。他要娶公主了,还俗的释心大师真是无耻之尤啊,这才几天,就把佛祖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还要留他喝喜酒,这哪里是喜酒,分明是醋!
谢小堡主本来计划公主回膳善,他反正闲来无事,可以送她一程,顺便培养一下感情,说不定公主中途想通了,跟他回谢家堡了呢……结果现在鸡飞蛋打,果然官大一级压死人,天岁这种集权国家,真是没意思透了。
“半个熟人……”谢邀悲伤地反抗,“凭什么是半个?你不要得意,她第一次穿上嫁衣是为我,第二次才轮到你,如果我是你,就很尴尬。”
萧随并不生气,脸上带着一点笑,对他的无礼报以了极大的宽容。
“本王出过家,愿意善待每一个人,但也请谢小堡主自重,不要说那些容易令人产生歧义的话。”
他不想多费口舌了,向谢邀一颔首,佯佯从他身旁走过。谢邀气得倒退两步,好在手下眼疾手快,一把搀住了他。
他的随从是一路跟他走到今天的,亲眼见证过主子的苦恋,便劝慰他,“少爷,你节哀吧。”
谢邀听了,惨然看了看那张毛孔粗大的脸,悲声说:“节哀?怎么节得了!本少爷真的没有机会了吗?”
手下怕他一时想不开又死了,忙道:“机会也不是没有,可以等他们和离。到时候不单抱得美人归,还和楚王攀亲做了连襟,想想真是一箭双雕,赚大发了。”
胡说八道,连襟是这么用的吗,没文化果然很可怕!
谢小堡主狠狠唾弃了他一番,“回去报个班,好好学学《白虎通》。你这么文盲,连累本少爷也跟着你没面子。”
随从摸了摸鼻子,“那现在我们怎么办?留在这里看他们成亲,对少爷打击太大了,还是回泾阳去吧,接着相亲,好姑娘大把大把的。”
谢小堡主是捧在堡主夫妇手心里长大的,虽然经常被他父亲骂得狗血淋头,但生活条件优渥,致使他一辈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回吃了亏,落了下乘,心里一股拧劲儿上来,极端难受地干嚎:“我不要好姑娘……我要我姐妹……”
在楚王府撒泼不是办法,几个随从七手八脚把他拉出了府门。走得踉踉跄跄的小堡主,产生了一种被棒打鸳鸯的痛苦,边走边哭,“烟雨啊,我的姐妹,我的爱……”
那厢眠楼卧房里,绰绰听着谢小堡主的哭声渐去渐远,回身松了口气说:“终于走了,这位少爷真是个戏精,他在王府里纠缠不清,奚官都快疯了。”
公主对于好姐妹一向很有耐心,坐在妆台前慢慢梳头,边梳边道:“他是性情中人嘛,也是镬人里的奇葩,就算浮夸了点,但他心眼很好,没有坏心思的。”
有鱼正想说公主向着他,忽然见楚王出现在门外,一时噤了口,和几个侍女一同恭敬行礼,退到了一旁。
然而他并不进门,刻意避男女之嫌,隔门叫了声“殿下”。
其实这声殿下叫得很别扭,之前施主长施主短的,已经养成了习惯,现在猛然间改口,总有种不情不愿的生硬感。
公主倒不介意,她仍是高高兴兴的,站起身说:“大师,你回来啦?宫里没有难为你吧?”
萧随说没有,“只是殿下,别再称呼本王‘大师’了……”
“哎呀,我一时忘了,罪过罪过。”公主笑着说,提裙走到门前,“你怎么不进来说话?”
她刚出浴,水润的模样,比新发的笋芽更清透。
明眸皓齿自不必说,因地上铺着地衣,她不愿意穿鞋,光着脚便跑到他对面。那双洁净的玉足天质自然,以前他没有细看,到今天才发现,这年轻的姑娘,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精美。
不过两年的清规戒律和男女大防,让他习惯性避开了视线。他微侧过身子,想要合什的双手中途又放了下来,于是两眼望着走廊尽头,迟迟道:“我带了个消息,来告知殿下……宫中下旨赐婚,可能要麻烦殿下嫁给我了。”
公主起先还乐呵着,乐呵了一半,看见绰绰有鱼和众人瞪着大眼看向她,她才把他的话重新过了一遍脑子,“嗯?什么?赐婚了?”
她本来盘算着要回膳善的,连准备几辆马车都算好了,谁知突生变故,搞得她措手不及。
公主口是心非地说:“麻烦倒是不麻烦,打乱了本公主的计划而已……贵国做主的的人可真奇怪,明明这种节骨眼上,怎么还想着做媒呢。”
说到最后有点泄气,本来她承载着做嫡妻的热望来到天岁,确实巴望当上王妃,享一享上邦大国的荣华富贵。可是楚王现在处境尴尬,他们让他成亲,是不是为了给他嫁接一条小辫子,以便将来随时抓一抓?自己只是个小国公主,他们拔根汗毛都比她腰粗,万一真的政变打起来,那她岂不是没活路了?
她的脸上藏不住事,他看着她,立刻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殿下只需配合我演一场戏,事后殿下要回膳善,本王派遣重兵护送你。”
公主相对来说还是个比较重情义的人,听说他是为了敷衍上头,立刻觉得自己很有这项义务。于是点头说好,“本公主最会演戏了,保证让他们看不出端倪。说句实在话,我觉得他们是在有意折辱你,你是战神嘛,宗族中从没有娶飧人做正妻的。飧人在镬人眼里是盘菜,不管多爱吃,也不会娶菜做王妃。”
她是通透人,很多时候大而化之,但不表示她麻木。飧人受歧视,在食物链最底端,他们让他娶她,完全是旁敲侧击提醒他,他血统不纯,是飧人和普通人的杂种。
他笑了笑,“我心里有数,殿下不必担心。只是委屈你,可能会面对一些不怀好意的人和事,到时候你不必顾忌,就按着你的脾气去处理,有本王给你撑腰,你只管尽情施为。”
公主一听,这种打怪的事她最感兴趣,当即抚掌说好,“我有公主病,你知道吧?”
他说是,“我知道。”
公主点头,“那就好,我要是过激了,你不能骂我。”
既然请人帮忙,哪有责怪别人的道理,萧随颔首,“本王不会让公主殿下平白辛苦一场,待事情平息后,我许你飧人不再被镬人鱼肉,膳善人出入天岁,也不用再提心吊胆。”
公主听了,欢喜得尖叫了一声,“你说真的,不骗我?”
他慢慢笑起来,“我以王爵担保。”
公主回身拽住了绰绰和有鱼,“你们听见了吗,楚王殿下答应我了,他要是敢反悔,我们就写大字报挂他。”
所以说损友不能交,她从谢邀那里没学到别的,学到了谢家堡惯用的抗议手段。
一切都谈妥了,便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他说:“今晚上宫中设宴,庆贺骨肉团圆。殿下届时随我一起去吧,酉时三刻,我来接你。”
她的高兴,余韵有点长,好像顾不上理他,草草嗯了声,又忙着和她的贴身侍女庆贺去了。
真是个容易满足的人……他微微牵动了下唇角,转身朝他的书房走去。
这座楼,原本是作他起居用的,他的书房卧房都在这里,卧房更是和公主下榻的那间相距不远。待他走到廊庑尽头,甚至拐了个弯,还能听见她的欢呼声。
公主当然兴奋,尉氏努力了几代人都没有实现的理想,到她这里终于有了盼头。萧随的人品她还是信得过的,毕竟出过家的人,骨子里总有一诺千金的信用。
可是高兴过后,绰绰却提出来一点疑问,“成亲这种事,好像不能造假吧,当晚要入洞房的。既然成了亲,殿下为什么不留下?反正大元帅已经有了新欢,您回去也是孤身一人,不如留在上国,致力于改造飧人的生活环境呀。”
公主怔忡了良久,好半天才回过味来,“他只说让我配合他演一场戏,没有挽留我啊,那他可能觉得我该回膳善去吧!你们想,飧人在镬人眼里是上不得台面的,他真的娶了我,必定会被别人笑话。所以啊……”公主笑着,嘴角却是往下一捺,“我还是回膳善比较好。我们关外儿女,不在乎什么头婚二婚,将来我还可以找到好驸马,活得像朵花。”
不单能找到好驸马,更会因为牺牲自己换来飧人的安全,把雕像竖立在扜泥城中心的广场上,让膳善后世子孙都来瞻仰她。
公主的民族大义,是驱策她满怀热情完成任务的动力。原本下午她该睡个午觉,好好犒劳自己的,因为入夜要进宫赴宴的缘故,为了能够光彩照人震惊那些皇亲国戚们,她用珍珠粉调成糊,加上了杏仁油,美美地给自己敷了个面膜。
侍女举着五六套衣裙来让她挑选,她来回看了很久,也定不下来该选哪一条。反正萧随在府里,就把那些衣裳全都送到他面前去,看看哪一套能投上国皇室所好。
“你刚复职,手头不宽裕,我服装自备吧。”公主进了他的书房,站在他面前说。
那一脸惨白,看上去真瘆人。刚才她闯进他书房,把他吓了一大跳,要不是知道这王府里没有比她更离经叛道的人,他可能会把她当成刺客,一脚踹过去。
只是也不敢看她,因为实在太可怕,他把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了那些衣裙上,最后选了一套他觉得好看的,反正宴上其他人的想法,一点都不重要。
“就那件有暗花的吧。”他说。
公主听了,接过那件暗红色的衣裳往自己身上一比划,“大师你果然有眼光,这件衣服性感不失端庄,大气不失妩媚,颜色还特别显白。你看……配上我的身段,是不是特别撩人?”
萧随看着,头皮一阵发麻,衣服是不错,但衬上那张糊满面膜的脸,看上去有种阴间的美。
他胡乱点了点头,忍了半天才问她:“殿下为什么要往脸上抹这么厚的粉?”
公主心想直男思维,当然不懂这种东西的妙用。
“我在达摩寺的时候总往脸上涂油彩,皮肤吃了很多不健康的东西,现在好不容易回来,当然要滋养一下,这样可以让本公主保持青春靓丽,延缓衰老。”
她说话的时候粉质龟裂,簌簌往下掉,有些飞到他书桌的桌角,他拿手指沾了一点,在指尖慢慢研磨,“珍珠粉?”
公主说对啊,“南疆的珍珠,你们上国女人用来做装饰,我们膳善皇宫用它研粉敷脸。膳善女子在保养皮肤方面,向来不差钱。”
萧随对这些东西不大了解,“白色的东西,都可以拿来敷脸?”
公主说:“差不多啦,就连白术、白芍、白茯苓都可以。不管是名字带个白,还是质地发白,也不管是便宜的还是名贵的,只要运用得当,都可以成为美容的良方。”
言罢摸了摸脸,“哎呀不说了,都干了,我要回去洗脸。你晚上穿什么?记着为了衬托我,不能穿得太艳,不然显不出我的美来,反而像两个套娃。”
她吩咐完一通,很快又一阵风般回到自己卧房,卸下脸上珍珠粉,又擦玉容膏让皮肤缓一缓。等一切准备就绪,公主便凑在铜镜前,开始仔仔细细描眉画目。
女孩子这方面的手艺最佳,颊上多扫一层胭脂,是个娇羞的小娘子,眼尾晕染一笔,便是个妖娆带着丝丝邪气的狐狸精。
鲜亮的衣裳当然要用美丽的妆容来配,公主绾了个堕马髻,披上披帛,锁骨和脖颈间大片袒露的皮肤若隐若现,往镜子前一站,宝刀不老,还是那个风华绝代的佳人!
这是多久没这么打扮过了啊,想想之前穿着粗布的衣裙,把脸和双手涂得漆黑,真是万分心疼自己。好在还有出头的一天,她喜滋滋转了两圈,等抬头时,看见萧随出现在门上。他还是白衣的打扮,不过衣裳款式不同于之前,王爷嘛,光是那一组玉带钩,就价值千万。
其实男人的穿着无非如此,稍加妆点,会有天翻地覆的改变。
公主仔细打量他,穿戴上虽然华贵了,但他指间仍旧缠着菩提,仿佛是个身在红尘的菩萨,即便璎珞满身,也佛心不减。
不过这佛,好像不太懂人情世故,他说“走吧”,视线从她身上移开了。
公主有点不满意,“我盛装打扮你都没有表示的吗?至少点评一下啊。”
这样的容色,还有什么可点评的。他顿了下,矜持地说:“很美。”
短短两个字,应该把他所有能够搜罗出来的溢美之词都概括了,公主很理解他,越是惊艳,越是语言匮乏。
他走在前面,她蹦蹦跳跳跟在他身后。到了门前登车,他早前用过的车,极尽奢华之能事,翠羽盖顶,珠玉结梁。
太阳一点点下坠,落到了西边钟楼的屋脊上,一片浩大的落日余晖加上这身穿红衣的人,把这宽敞的车厢也映衬得格外绚烂。
精心打扮的女孩子就是不一样,除了她天然的味道,还有浓重的脂粉香。以前他觉得这种香气俗丽,但现在又不这样认为了,到底偏见这种东西要不得,不了解所以不喜欢,是最狭隘的思想。
公主端端坐在车上,偶尔偏头朝外看一眼,“快到了吧?”
萧随说快了,静下心来,数起了念珠。
公主有时候爱挑事,她拿袖子朝他扇风,“楚王殿下,你已经还俗了,也没有那些戒条约束你了,你现在看着我,有没有别的想法?觉得饿吗?”
他明白她在担心什么,垂着眼皮道:“我已经闻惯了你的味道,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新奇的了,放心吧,我不会吃你的。”
公主讪笑了下,“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马车终于驶入一片无边的阴影里,公主抬头看,那宫门的门券高大得像插进了半空中似的。门洞里又要跑好久,等到落日最后一丝余晖敛尽,马车刚好跑上宫城内的天街。
提裙下车,脚下的每一块方砖都比她的身量还要长,远远看见无数的灯笼升起来,那宫殿群是庞然大物,人在这里渺小如蝼蚁,看久了,会激发出人的巨物恐惧感。
他向她伸出了手,“殿下不要害怕。”
公主说:“开玩笑,我也是见过大场面的好吗。”然后把颤抖的手,塞进了他掌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