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第 5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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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摇了摇头,“您知道容家和豫亲王之间的矛盾不在颂银身上,我爹是帝师,我替皇上统管着禁军,一文一武的,多少回了,硬把鬼老六的把戏压住了,叫他动弹不得,这份仇怨难道只为颂银一个人吗?他不过是借着她的由头发难罢了,颂银何其无辜!我和您的想法不一样,非但不怨怪她,反而感激她。她没有为了自保疏远我,是她傻吗?她心里明镜儿似的。她要是嫌贫爱富,鬼老六那么多次的示好,早八百年当她的嫡福晋去了,还等到这会子!她是一心一意想跟我的,我对她的心也一样。我们俩以前老爱斗,如今相爱了,我要加倍对她好。您不是早就给我预备了聘礼吗,择日不如撞日,今儿就下聘吧!”

老太太这会儿必是不答应的,其后赶来的容太太听见他这一番歪理,顿时就恼了,“你是猪油蒙了窍,家里人会害你不成?你说得振振有词,我且问你,你何苦白给个把柄让人抓?如今什么时局?越是这时候,越是要避讳,你倒好,往人枪头子上撞,显得你脖颈子硬是怎么的?我前儿听说六王爷在她那里过夜,我心里就不太称意,好好的姑娘坏了名节,咱们清清白白的人家,怎么能让种不清不楚的人进门子?”

容实沉了脸,“那晚的事我都知道,我人就在宫里,您也赖不上她。”

容太太道:“我要赖她什么?你说这话我就不爱听,我何尝不想看你们好好的?要是不诚心想讨她做媳妇儿,犯得上预备那么些东西?你知道她清白有什么用,咱们汉人不像满人,乱章程的事儿不能干,根底不清的人不能娶。我也不是守旧,要照老理儿,咱们不该和三旗包衣联姻,可你瞧见我们嫌弃她了吗?前儿的事我是不打算追究了,只要太太平平的,过去就过去了b,毕竟这么有出息的女孩儿难找。现在呢,你为她闯祸,你和六王爷打架,把人胳膊都打折了,你是不是魔症了?这么下去还得了?由得你去,你又会干出什么事来?你要是不听话,给我等着,等你老子回来收拾你!”

他落进了女人堆里,被弄得晕头转向,郁闷道:“还拿我当吃奶娃娃呢?我要是成亲成得早,孩子都满地撒欢了。你们拘着我干什么?非要逼我带她私奔吗?”

老太太气得一口气上不来,“你越是这样,颂银越是不能娶。了不得了,娶个媳妇扔了小子,这会子就不听话了。”

老太就是这样的,讲理起来千好万好,不讲理起来就是块金镶玉,她不待见就是不待见。

他垂手叹息,“依你们的意思呢?怎么做才能称你们的意儿?”

容太太一手指向怡妆,“先把你妹妹收了房再说。这些日子来我瞧得真真的,她是秀外慧中的孩子,本分老实,我和老太太都瞧得上她。”

那厢的怡妆受了惊吓,登时红了脸。他们当初投奔容家,家道难是一宗,其实本意也是想和容家结亲。她娘那时候在房山老家动了心思,她心里虽不情愿,到底也没反对。容家是高官,长子死了,剩下一个就成了眼珠子,将来那么大份家业全是他的。穷怕了,谁能知道寅年吃了卯年粮的尴尬?因此只要有个升发的机会,即便这位容二爷是个癞痢麻子她也认了。没想到进了容家,全然不是这么回事,容家是高门大户,容实的样貌人品打着灯笼也难找,哪怕他张嘴闭嘴“去他娘的”,她也觉得那种性情是爷们儿的味道,她全身心地爱慕他。可惜他有了佟家的姑娘,她想过,退而求其次也要圆了自己的心愿。如今眼看他们的婚事不成了,再使把劲,兴许能有大成就也说不定。

她且要推让一番,不能一高兴就乱了方寸。没想到容实看了她一眼道:“妹妹是个好姑娘,我不忍心耽误她。眼下家里境况大不如前,太太和她交代了没有?容家这刻是在天上,没准一眨眼就掉进十八层地狱了,叫她跟着我受动荡?原就没根基,再雪上加霜,我不是这样的人,妹妹值当更好的。颂银呢,罪状太多还是因为她能干,她在宫里当差,脑袋别在腰上过日子,遇到的人多,事儿自然也多。她这样的不该和闺阁里的小姐比,她要继承家业,干的是男人的活儿,可着四九城找,有哪个姑娘及她分毫?当初老太太和太太瞧上的不就是她这点吗?”

怡妆灰了心,他说得很委婉,但态度鲜明,不要她,还是要那位小佟大人。字里行间全是她的好,他体贴她,错得多是因为做得多。在他眼里佟颂银是北京城里独一无二的,别人对他来说全是麻绳串豆腐。

怡妆红了眼眶,但是绝不抱怨半句,反倒替颂银说话,“佟小姐巾帼不让须眉,是不可多得的姑娘,难怪二哥哥喜欢她,我瞧着她,也是眼热得不成。脂粉堆里有几个能像她一样,这么大的抱负和气魄?未必没人不想学她,可惜她这样的造化不是人人有的。我原本是客居,老太太和太太疼我我知道,但现在和二哥哥说这话,叫我无地自容了。好歹给怡妆留分面子,否则府上我是留不下去了。”

她卖乖讨好说场面话,自然令老太太、太太更怜惜她。容实则不然,颂银在他跟前提起过几次,那个小心眼子很忌讳什么表姐表妹贴着,眼下竟一语成谶了。她们要把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表妹塞给他,拿他当废纸篓子了?他是忠贞不二的人,认准一个爱一辈子。加上怡妆又说什么“这样的造化不是人人有”,变相表示自己未必不如她,颂银只是占了出身的优势。他没好意思呲达她,她以为内务府的差事只是记记账、给宫人们发发月例银子?是个人都能操办得起来的?

他缓缓吁了口气,“回头我打发人给妹妹送些盘缠,或回房山或在别处置一处房产吧,别在容家呆着了。如容如今家风雨飘摇,万一坏了事,倒连累妹妹一家子。”

在场的三个人目瞪口呆,他这是不顾脸面轰人了。怡妆抹着眼泪转身往外,老太太才反应过来,孽障孽障地数落着,赶出去挽留怡妆去了。

容太太却没走,和儿子楚河汉界地对站着,气闷了半天说:“我同老太太也裁度她的出身,她进了门不过是个偏房,往后你再寻中意的,我就不信满四九城,找不到一个及颂银的。”

他知道多说无益,别过脸道:“我没想过三妻四妾,我只要颂银,请娘想法子替儿子说服老太太,儿子要娶她。”

容太太失望至极,“你是大祸临头还不知悔改啊,我眼下真该去哭绪哥儿,要是他在,好歹能劝劝你,不叫你这么着糊涂到底!”

他气走了奶奶和母亲,怔怔站了一会儿,把手里的凿子撂下,觉得苦闷且伤心。换了官服上值,留在家里反倒一人一个主意地干扰他。

内务府离东华门很近,他穿过夹道进后门衙门,问小总管在哪里,苏拉说:“长春/宫成主儿染了风寒,月华门上太医瞧不利索,请了旨意通知内务府,要上御药房传医正,小总管得过去盯着。您上耳房先坐会子,说话儿就回来的。”

他茫然点头,却没有进耳房,慢慢踱步,踱到了随墙门上。向北看,一片杳杳的红。天气越来越冷了,夹道里的风大,吹得人鬓边生凉。她必然也听说了他和豫亲王布库的事,不知她是个什么态度。他有些担忧起来,如果她怪他怎么办?他觉得自己可能真的做错了,然而踏出去了无法挽回,只有硬着头皮往下走。

颂银回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天是铁锈红的,丝丝缕缕的浮云飘荡着,像伤口上凝结的白膜。

苏拉上前插秧,“先头容大人来找您,遇上您没有?”

她摇摇头,“没见着。什么时候来的?”

“有一个多时辰了,可能等您您不回来,这才走了的。”

她站住脚,呛了口冷风,噎得满眼的泪。抬手擦了擦,颊上冰凉一片。慢吞吞回值房换衣裳,今晚不用上夜,这个点该出宫了。

出东华门,天正擦黑,远远有两盏灯笼在筒子河那边闪烁,她也没留意,大概是接她下值的轿夫吧!她从桥上过来,那两盏灯迎上前,挑灯的冲她打了一千儿,“给佟大人请安,请佟大人借一步说话。”

她皱了眉,“你们是什么人?”

长随打扮的人往南一指,龙爪槐下停着一门轿子,她凝目细看,轿檐下燕飞翩翩,应当是女眷用的。

她走过去,才要开口问,轿帘打起来,帘后露出容太太的脸。她吃了一惊,“太太怎么来了?”

容太太和煦笑着,“你当值忙,入冬之前不得空闲,上府里又不方便,我有几句话想同你说,只好来这里等你。”

颂银心里明白大约不是什么好事,如果是提亲,没有去佟府不方便的说法。其实她今天也在反复考虑,究竟接下来的方向在哪里。家里老太太冷了心肠,容家这头又懈怠,这回来少不得是做了断的。

果不其然,容太太好言好语说:“今天容实和豫亲王布库的消息传回家,把家里人都惊坏了。老太太上了年纪,经不得这样的吓唬。要是爷们儿寻常过招倒罢了,可容实伤了豫亲王,再联系前两天的事儿……叫人心里怎么想呢!我的意思是你们先凉阵子,我和容实也说了,他自然不肯听,我想来想去,还得来托付你。你姐姐给了我们家,我们拿你当自己闺女似的,有话也不避讳着你。容实自小荒唐,到大了,拜了官,这两年才渐渐有了人样儿。可他是个炮仗,一点就着的主儿,这么下去仕途还是其次,怕就怕他惹祸上身,到时候扑不灭那火星子。二姑娘,你是聪明人,天下父母心,你一定能体谅咱们的。我不是让你们就此一刀两断,是略缓缓,少见面,等事情放凉了再议婚事,不知你等不等得?”

颂银心里都明白了,问姑娘等不等得,根本就是了断的谦词。她虽不像平常姑娘,到了年纪就着急嫁出去,但是既然两情相悦却迟迟不下聘,她要是说愿意等,岂不是傻了?

她心里发酸,含着眼泪,喉咙里哽得说不出话。她想表态,可越是着急越是缓不过来。

“我……”她觉得肠子都打了结,针扎似的疼。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叫人找上门来回绝,脸面果然成了抹布。还是家里老太太说得对,越卑微,人家越不拿你当回事。现在还能怎么样?死乞白赖的事她做不出来,就这么完了吗?两家结亲不是单纯的小夫妻过日子,关乎整个家族。牵涉的人越多,要顾及的也越多。她顺了口气,慢慢点点头,“我能体谅太太的苦心,这程子事儿一桩接一桩,莫说您,我自己也觉得烦忧。我是个姑娘家,我尽自己所能各处周全,但有些事不是我能控制的。到了这一步,我无能为力,太太说得很是,好汉不吃眼前亏,避一避也是对的。”她一手撑着轿杆,身子都在颤抖,有多艰难才能说出这些话来,每一句像都剜心似的。但是不能表现出来,叫容太太说他们容家儿子不要她了,就急得发抖发晕么?她尽量挺直了腰板,努力维持自己的尊严,笑了笑道,“我这里太太放一万个心,我知道轻重利害。只是给老太太、太太带去麻烦,我实在是惭愧得很。今儿您来,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劳您带话给二哥,请他珍重,万事缓和着来。我不敢说能帮他什么忙,就算以后两个人有缘无份,我也会尽我所能来维护他。”

她说到最后,很出乎容太太的预料,这是多大的胸襟气度!她上去拉她的手,涩然道:“二姑娘,你不知道我们有多喜欢你,可眼下形势不由人,委屈你了。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要是和你不成,是咱们容实没福气,日后就算再娶亲,也难找到赛过你的了。你们都是实心眼的好孩子,没法儿,胳膊拧不过大腿,谁叫咱们惹的是那主儿。”

她只是颔首,这时候多少慰藉的话都是无用的,更增苦痛罢了。她替她打了帘子,“太太回去吧,天晚了,您出门不方便。请替我给老太太带好儿,将来有机会我再上府里给她老人家请安。”

容太太心酸起来,这么好的孩子,平白撂了多可惜。但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这会儿不狠心,容家就没治了。

再看她一眼,她站在轿旁,牵着袖子微倾身子,有风骨,绝没有卑躬屈膝的奴才样。容太太不由感慨,也许她会有一番大成就,容家这座小庙终归装不下她。

颂银送她上轿,放下轿帘看轿夫担起来走进黑暗里,她伶仃站了很久,寒风吹在身上,直到把手脚都吹得冰冷,才想起回自己的轿子。

心头苦一阵,酸一阵,只是气息奄奄,到家感觉人都死了一大半。金嬷嬷和芽儿起先未察觉,打帘迎她,告诉她府里今天发生的趣事。她哪有那心思,迈腿出来,忽然发觉挪不动步子了,双膝一软便跪在了青石路上。

金嬷儿吓得失声尖叫,“姐儿……姐儿怎么了……快叫人!快叫人!”

府里顿时乱了套,这么个金贵的当家姑奶奶,要是出了纰漏家得塌。于是出来一大帮子人,七手八脚抬回屋里,大太太放声大哭,“我的二妞,你可不能吓唬额涅。到底是怎么了,哪里撞了邪祟么?”

她倒在床上不说话,眼泪汹涌流下来,像黄河决了堤,堵都堵不住。

老太太传轿夫来,四个轿夫垂手站在台阶下回话:“奴才们照例在东华门外候着二姑娘,二姑娘出宫的时候还好好的,就因为容家太太和她说了两句话,成这样了……”

老太太气得脸色铁青,“好啊,惹不起砂锅惹笊篱,瞧咱们佟家好欺负是怎么的?有什么话不敢登门说,上宫门上堵孩子,这是人能干的事儿?”冲外头吆喝,“给我备轿,去钱粮胡同!把我们孩子害得这样,脖子往王八壳里一缩就完了?”

二太太忙上前劝阻,“您去说什么呀,这是个暗亏,吃了就吃了,寻上门也没个说法儿,还弄得自讨没趣。”

颂银缓过来,撑着身子道:“阿奶别去,给我留点儿脸吧!”

她这么一说,众人都明白了,猜的没错儿,容家是服软了。容实有那股子勇往直前的劲儿,他们家那两位女主儿考虑得周全,斟酌再三还是决定放弃了。

这么着也好,各走各的道儿,他们家不愁娶,佟家姑娘也不愁嫁。

老太太在炕前安慰她,“要什么紧,横竖没定下,趁早自寻出路,谁也不耽误谁。你呀,就是太顶真了,小孩儿家闹着玩的,大人没答应,放进去那么多感情,到如今亏不亏呀?这会儿明白还不晚,没成亲,一切有可恕。要是拜了堂闹起来,那才真叫人呕死了呢!”

颂银心里乱得一团麻,不想听老太太絮叨,掀起被子蒙住了脑袋。这么一来大家就不再铝耍治薏叩乜戳税胩欤粝麓筇退坷锼藕虻娜耍溆嗟亩忌17恕!

太太心疼肝断,坐在她炕前不挪身,轻轻叫着,“二妞,额涅的肉,你可别吓唬我。遇着天大的事儿先想额涅,我和你阿玛都指着你呢,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叫我们俩怎么活?”

她在被子里哭够了,探出头来,轻声说:“您回去歇着吧,我没什么事儿,睡一觉就好的。您也别问我经过,那些话我不想回忆,过去就过去了。”

太太气不过,“我得和你阿玛合计合计,不能这么便宜了容家。”

她说别,“容实没什么错,您别怪他。其实这也是人之常情,要是换个位置,咱们必然也这么做的,所以怨不得人家。”

太太大叹了口气,这么实心的孩子,到这时候还替人家说话,可见用情太深,错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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