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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卷尘沙,肆意狂虐,戈壁滩上风吹石走,城头值守的裴东明一张嘴呛进一口的沙子,他“呸呸”吐两口沙泥,大手在脸上搓一把,搓下来一手的沙子。
他身边的罗毓方才不小心张口,此刻却含着一口沙子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
罗大少爷往年春日出游,必定得日朗天晴,像这般沙尘肆虐的鬼天气,他总是躲在书斋里读书的。
城门上立着的标枪一般的值守兵士们脸上皆覆着一层沙土,再英挺的男子也失了真容。
经过香末山一事,左迁终于默认了罗毓为响水营兵之事,只是目前尚无职务,他当着众将官,似乎有几分生气,指着罗毓道:“既然你喜欢跟着裴校尉,那以后你就着跟着他吧。”
此事传到罗四海那里,罗四海也只有暗叹左迁用心良苦,自家儿子这般磨缠,有碍于他的颜面,两家世交,既不能打又不能撵,只能将罗毓安排到裴东明身边,战场上刀枪无眼,裴东明又是个机敏可靠的,倒可以分神多照顾一二。
罗城守对左迁这番安排,心内甚为感激。
但左迁私下里却将罗毓叫了过去,一脸的为难:“世叔那里,听到我这安排,想来也不会再为难你。既然我替五公子遂了夙愿,那五公子能否帮忙劝劝令妹……前两日我有事出营,被令妹堵在酒楼门口‘偶遇’,身边围了不少人……再这样下去,有损令妹清誉……”
堂堂响水驻军一方将领,在营中号令千万人,出了营就跟窃贼一般,需要时刻警惕突然冒出来的罗大小姐,还有她那炽烈的眼神。
左迁委实很困扰。
罗毓将这件事当作自己进了响水营,左将军下达的第一个任务,这些日子翻天覆去的思考,最后绝望的发现,自家这个宝贝妹妹从小就横冲直撞,想要的东西从来百折不挠也要弄到手——这事恐怕不能善了。
他在城门上吃着沙子犯愁,罗桃依却在城内纵马,轻车熟路的到了书香家门口,下得马来,远处罗家门口探头探脑探出来一个小脑袋,罗敏默默看着那衣如烈火一般的女子大步上前,一脚踹开了裴家的小院门,院子里传出来一声清朗的声音:“哎哟我的姑奶奶,你要踢坏了我家的大门,回头把这院门拆了弄个朱漆大门楼子,门口还要有石狮子的那种……”
罗娘子出来叫儿子回去,瞧见裴家门口栓着的枣红马,脸色都变了:“那个母夜叉她怎么又来了?”
罗敏怯怯的抬起头,甚为不明:“娘,要不是罗大小姐教训了爹,你还要挨打,你怎么能这样说她?”
罗娘子细瘦的眉毛拧在了一处,显示内心的纠结:“她……她这样的女子,根本就嫁不出去,谁敢娶她?”
罗桃依实是有悖她自小按受到的贤妻的标准,打从心底里,她不喜欢这个女子。
罗敏大胆的抬起头来,仿佛一夕之间长大了,口齿清晰,响亮的回答她:“娘,我长大了要是娶娘子,就娶这样的娘子!”那是怯懦的,日夜忧泣的母亲身上完全找不到的那种烈烈绽放着的姿彩,耀如烈日的光芒,仿佛瞧着这样的女子,他那颗时时处在怨愤恨毒与不安的小小心灵也暂时得到了解放。
他说不出那种感觉,不过他喜欢这位美丽的大小姐,提着鞭子抽打他亲爹的时候,简直就像杀蛮夷的英雄……
“不——敏儿你千万不能这样想……”罗娘子啰嗦着,颤抖着,恐怕是恐惧的看着自己这个从来都安静缩在角落里的儿子,仿佛不认识他了。
罗家母子的这番对话,裴家院子里的两个人全然不知。
若是知道了,书香定然要对罗桃依大加嘲笑。
外面狂沙漫天,但书香家院子里却格外的安静,小小的菜园里已经绿意盎然,书香细心的蹲在小小的仅容她双脚前后一字落足的菜垅上,仔细的看着小小的萝卜叶子上面的泥土开裂程度,看到裂口大些的地方,便高兴的小小欢呼一声,小心的揪萝卜叶子,拿小铲子松松四周的土,然后使力一拨,便有一只杏子大小的玉白色萝卜离了土。
她如法炮制,好不容易拨了五六颗小小的萝卜出来,扔到菜园外面,哪知道罗桃依提起一把萝卜叶子,尽数把萝卜拧了下来,拿起旁边木桶里放着的水瓢,舀起清水,冲洗了几下,洗得干净了,一口一个,喀嚓喀嚓几口便下了肚,入口清甜多汁,一点萝卜的辣味儿都没有。
书香惨叫一声,大声控诉:“罗桃依,你居然吃了我的玉团儿?你给我吐出来!”这小萝卜本地人称作“末萝卜”,意谓它的小巧。书香下种的时候并不知道这萝卜长什么样儿,今儿第一次拨,却意外欣喜的发现,这“末萝卜”与后世的樱桃萝卜大小形状一模一样,小巧玲珑,只是这“末萝卜”是白色的。
她有心替自家这小萝卜起个可以同樱桃萝卜比肩的名儿,想了半天,才想起个名儿,就叫玉团儿,辛苦看顾了这些日子,浇水除草,拨了这半日,不但一个没尝到,拨出来的这几个也全数下了罗桃依的肚子。
罗桃依一脸的无赖样儿:“你这萝卜拨出来不就让人吃的吗?还什么玉团儿,它是玉雕的吗?”
书香气鼓鼓的瞪着她,这个蛮女,简直完全没办法讲道理。
罗桃依甚少见到书香这般生气的模样,寻常时候总是书香气得她跳脚,如今见她这模样,心头大是快意,故意歪曲事实:“于说当初我还替你照顾过菜园子呢,吃你几颗萝卜又怎么着了?”
书香本来满腹欣喜,想将这劳动成果多拨几颗出来,晚上与裴东明做个小菜,调调味儿。自从香末山一事之后,响水营中又加强了警戒,裴东明这些日子忙的脚不沾地,明未明便起身,天黑透还未进家门,每日里极是辛苦,若是能有个新鲜菜来吃几口,也算不错。
“城守府什么没有,你偏要跑我家来从我夫君口里抢新鲜菜吃?”
罗桃依本来笑的开心,这下被捅了马蜂窝,一脸的幽怨:“你倒日日惦着你家夫君了,怎的就不帮我一把”
书香瞪她,“你赔我萝卜!你赔我萝卜!”
罗桃依脑中忽生出一个主意来,朗然一笑:“好,你跟我来,我赔你萝卜!”
书香当了真,提了个篮子拿了个小铲子,果然跟着她出了院子,盘算着装一篮子绿菜回来。罗桃依先上得马去,又拉书香上来,“我带你去拿萝卜。”
吃了一冬的腌菜储藏的菜,最近连苦苦菜都断了顿,书香早就受不了了,这些日子日日去菜场,也不见新鲜绿菜有买,别提多沮丧了。
罗桃依将书香放在马前,纵马疾驰,路人见之,纷纷避让,不多时竟然教她给奔到了城门口。
响水城北门出得关是茫茫戈壁,入得关出了南门便是大夏的土地。裴东明等人在北门值守,南门今日值守的却是老罗头。自罗毓进了军营,他被收拾了一回之后,便申请调到了南门值守。
香末山一事出来之后,城中百姓出城务农,皆是成群结伙,谨防遇到匪人。今日狂风大作,并无人出城,他见到罗桃依,新仇旧恨,又见她马上载着的正是裴娘子,他早恨这裴娘子与罗桃依结交,她又一副装腔作势的模样,日日跟着郭家那粗莽妇人厮混。
他在裴东明面前挑唆了好几次,有心教裴东明将这小妇人仔细捶打一番,也好教她规矩听话些,哪知道几次之后,裴东明却似着了恼,对他越来越疏淡,到得最后竟然只是见面打声招呼,旁的一句多话也未有。
老罗头见罗桃依的马儿到了城门口,连忙指挥兵士开城门放行。
那兵士是个心底厚道的,略有不安:“罗头,这恐怕不妥吧?将军下令,这些日子务必要求城中百姓不能独身出城,就算出城我们也要劝说劝说。”
老罗头狠踹了那兵士一脚:“下面的可是罗家大小姐,你敢阻拦她出城吗?再说了,她马上还载着一个妇人呢,两个人结伙出城,怎么算得独身出城?”
那兵士还待再劝,被老罗头狠踹了一记窝心脚,旁边兵士去扶他,老罗头却亲自开了吊闸,马上的罗桃依与书香并未瞧见城门楼上的老罗头,罗桃依双足一夹马肚子,枣红马撒开四蹄朝着城外驰去。
书香坐在马前,被罗桃依揽在怀里,迎面吃了好几口沙子来,这才醒悟了过来:“罗桃依,你根本就是故意让我坐在马前的吧?”不但替她挡风,还可以多吃几口沙子。
罗桃依上扬,在她耳边吼着:“我是怕你坐我身后,被颠下马来就惨了。”枣红马扬蹄尽情飞驰,风沙迷眼,打在脸上像刀子一般,声音小了话就被风刮跑,再听不见。
书香上一次出城,还是裴东明带她去行猎,那日天地静默,只余一片雪白与冰蓝的世界,如今一骑在风里狂驰,一天一地的黄沙漫漫,书香险些以为不是同一片土地。
罗桃依往年就是个跳脱的性子,罗毓几兄弟闲暇时都喜欢带着城守府的府兵护卫带着小妹妹去行猎,虽然马儿在沙尘里几乎看不到十丈之外的东西,但罗桃依却记得旧年哪里野草最是丰荗。
她驱马前行了足足有两刻钟,书香已经被颠的晕晕乎乎,不辨南北西东了,才被她丢下马来,她扬鞭指着那片差不多快被黄沙埋没的绿意,若不仔细瞧,简直会忽略的紧附着土地的植物,“哥哥上次说,在你们家吃过这种野菜,叫什么苦苦菜的,味道很是独特,你不如多挑些,今儿回去,我也好尝一尝。”
书香看着眼前大片的苦苦菜,心情顿时又好了起来,蹲□去,拿着小铲子飞快的铲了起来,一会篮子底便被盖住了。
她回头看到罗桃依无所事事的模样,不满的威胁:“罗桃依,你若是不肯来帮我提篮子,今晚别想吃到这菜。”
罗桃依执着鞭子走过来,扬眉怒目的吓唬:“你这是想吃我一鞭子吗?让罗家大小姐替你提篮子?”
书香一把揪过她的鞭子扔到一边,将篮子塞进她手里:“你这是成心不想尝尝这菜啊?”
城守府虽然有大块鸡鸭肉类,但绿菜也是极度稀缺的东西,就算罗四海贵为城守,这也是没法子的事。罗桃依这些日子早已经腻味了,不然也不会对着书香刚拨出来的小萝卜毫无仪态的坐在院子里给解决掉。
二人一个铲着一个紧跟在身后提着篮子,不多时篮子便满了,罗桃依长呼了一口气,“可算完了!”埋头铲菜的书香闷不吭声转头来伸手用力在篮子里压了压……满满一篮子菜顿时成了半篮。
罗桃依泄了气一般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不时催促:“快点儿……你快点儿……”
不知道什么时候,风沙停了下来,天色依然昏黄,不知时辰,不远处伏在山坳里的七八个身形高健,身上头上皆围着兽皮的汉子正专注的探头瞧着山坡下面缓慢移动的两名女子。
身着红衣的女子一直絮絮叨叨,先头有风,听不真切,这会风停了,那声音便隐隐约约传了来。
他们知后不远处,一个小小的农家院落里,墙头探出春杏的红萼来,欲开未开,院子里却丢着身着兽皮,被捆绑的结实的一大一小两个男子。壮年男子额头青筋欲裂,双目欲眦,他身旁的小男孩一脸惊恐仇视的咬着牙,目光直直越过窗棂,似乎想瞧见房里的情景。
房里是边漠最常见的火炕,炕上一名年轻的妇人被剥的精赤条条,另有两名健硕高大,面容丑陋的汉子正行着yinhui之事,少妇的下颔被卸了下来,四脚关节皆被人为拧脱臼,连寻死也不能,眼泪早已经哭干,只睁着一双空洞的眸子瞧着房梁上那一团蛛网,织的细密,也不知道是不是去年困的虫子或者苍蝇,居然到今年也未曾的挣,开化作干尸,还悬在那蛛网之上……
山坡下的罗桃依与书香浑然不觉,正自说笑着铲了满满一篮子苦苦菜箭魔。罗桃依回身寻过自己的马鞭,笑着催促书香上马。
“这算是赔了你的‘玉团儿’了没?你也忒小气了些。”
书香心满意足的拍拍篮子,“算你识相。大小姐你哪里知道我们穷苦人家过日子,家计艰难,顿顿要算计的苦楚呢?”
罗桃依拉她上马,“行了吧你,这是生气我今晚去你家吃饭是吧?”
山坳里伏着的那汉子中间有人说了一句什么,领头的年轻男子目似鹰隼,指着两名女子:“儿郎们,将她两个捉回来!”
旁边有汉子哄笑:“听说大夏的娘子们皮肉最是细白,下面的两个瞧着就是好货。”
另有人捅了他一肘,挤眉弄眼,下巴示意那小小的农家院落:“你昨晚不是尝了一个晚上吗?大夏的小娘们儿肉皮细不细,还不知道啊?”
书香已经笨拙的往马上爬,正欲爬到马上,只听得不远处男人兴奋的叫声,数骑从山上疾冲而下,她吓的手都软了,罗桃依脸色都变了,狠狠一拉,将她拉上马去,拨转马头就逃。
“这些人,我瞧着不像大夏人。”难为她还能说出这话来。
书香从未经见过这样场面,吓的魂飞魄散,肝胆俱裂,连声音都有些颤抖了:“你……你从哪看出来不像大夏人?”
她猛的想起前段时间香末山肃匪一事,裴东明这些日子实在太忙,她也只当上次香末山的盗匪已经肃清,不然南门也不会轻易放行。
难道……
罗桃依双足催促马儿前行,身后紧追上来的男人们一脸兴奋残忍的笑。
“裴娘子,今儿是我任性连累了你,不如你先骑马回城,我跳下马去阻拦这些人……”咬咬牙,罗桃依执鞭便要往下跳。
书香死死攥住了她的腕子:“罗桃依,你今儿要是跳了,我得也死。我根本……根本就不会骑马啊……”听她的声音吓的都要哭出来了。
罗桃依头上的冷汗一滴滴往下掉,狠狠一鞭子抽在马臀上:“看来今儿,我们要死也只能死一块儿了!”在如飞奔驰的马儿身上,她艰难的弯□去,试着摸到了靴子里的匕首,直身起来,塞进书香的手里:“这个……给你自己留着。必要的时候……”
从来身在和平年代的书香,抖着接过匕首,努力鼓足勇气:“好,必要的时候我跟他们拼了!”
身后追上来的当先一名男子五官深邃,身下马儿神骏非常,他身后紧跟着的众男人一脸喜意的盯着马上那婀娜身段,都露出垂涎的表情来。
罗桃依苦笑一声,“这匕首,必要的时候是留给你自尽用的!”
果然这个傻傻的裴娘子是从京城来的,并不明白在边漠,落到蛮夷手里的女人将会有怎样惨烈的结果……
作者有话要说:回来的晚了,只写了这些先更上来,晚上再写一章,十点以后小魔怪睡着了再开写。
虫没捉这章,回头都更完了再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