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还没结束, 宫中就来了人, 赵辅赐给唐慎一支狼毫笔。
古时男子二十岁加冠, 能在加冠前就考到功名, 已经难得。能考上进士、还入了皇帝的眼, 那更是难上加难。每当有官员举行冠礼, 赵辅都会赐下赏赐, 只是赏赐的东西各有不同。
然而赵辅即位三十一年, 就六个官员得到过这个荣誉。其中有三个是当下最受皇帝器用的权臣, 还有三个官职不高,都外放离京了。
唐慎得到赵辅亲自赐下的礼物,他双手接过这支笔,命奉笔给送礼的太监一些喜钱。
那太监起初还假装推辞,很快就收下。他笑意盈盈地说道:“奴婢恭喜唐大人, 唐大人年少有为,前途无量。”
等到月上中天, 唐慎亲自将这些来道喜的官员送走。
将傅渭和王溱送出门时, 唐慎道:“明日晚上,我在家中设宴,先生和师兄一定要来。”
两人自然答应。
开平三十一年, 三月初七, 正式到了唐慎的生辰。
因为三月中旬唐慎就要动身去幽州, 督查银引司的建办。所以月初他就没再去勤政殿当差,而是专心准备去幽州的事。中午,他在细霞楼摆下酒宴, 宴请自己的几位朋友。来的人并非什么高官,官职最高的就是姚僐。
姚僐和唐慎是同一年的进士,四年前,姚僐高中状元,接着与唐慎一起去宫中做起居官。两年前,左相纪翁集领头,参知政事赵靖和户部右侍郎秦嗣联手重开了度支司,当时是朝中官员最好的去处。姚僐深受帝宠,原本是五品起居郎,那次被赵辅派去了度支司。
那时的姚僐可没想到,度支司竟然会落的个那样的结局。他与唐慎的同窗好友梅胜泽是一起去的度支司,谁料不出一年,度支司的际遇急转直下,直接被皇帝废除。赵靖和秦嗣纷纷被贬,他们这些小官也不好过。
梅胜泽去年就被贬去了贵南,当了一个县令,与唐慎暂时没了往来。
姚僐还好,他毕竟给赵辅当了两年的起居郎,赵辅将他狠狠叱骂了一顿后,居然没贬他的官,还将他调任,当了一个四品的通议大夫。他和唐慎算是同阶,可无论实权还是受皇帝的宠信,都远不如唐慎。
姚僐却已然知足了。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他能留京就已经是喜事。
酒宴上,姚僐喝着酒,对唐慎道:“景则,你此番去幽州,可不能大意了。银引司可谓是度支司的后身,其中的水深得很。虽说我不了解银引司到底有哪些弯弯绕绕,但幽州城本就是宋辽两国交界之地,鱼龙混杂。银引司又设立在哪里,管的是将兵军饷,想来一定是危险重重,你要多加小心啊。”
唐慎颇为感动,他道:“多谢问机兄关心,此番去幽州,我定然会谨慎小心。”
姚僐后怕道:“度支司一事,已经让我对这暗流涌动的官场起了胆怯之心。站得越高,就越是高处不胜寒,往下一看,步步惊心。”
唐慎:“幽州城定然是危机四伏,但是幸好,银引司是由我师兄王子丰执掌的,还算安全。”
姚僐这才想到:“对啊,我竟然忘了,户部尚书王大人是景则你的师兄,银引司正是他执掌的。”
唐慎笑而不语。
姚僐顿时羡慕得眼睛都绿了。
“唉,比不上啊比不上,景则,待你回京可得多请我喝几杯,压一压我的酸气。你闻见我这一肚子的酸醋了吗,我可真是羡慕你!”
唐慎哈哈一笑:“一言为定。”
中午是款待亲朋好友,到了晚上,唐慎就亲自在家中设宴,只接待王溱和傅渭。
师生三人举杯共饮,觥筹交错间,只听得傅渭朗声大笑,时不时地吹嘘自己今日作的一幅画。他夸赞自己的那幅画真是栩栩如生、惟妙惟肖。
唐慎起初还当了真,心想自家先生号称雕虫斋主,书法确实是大宋一绝,可他的画着实不怎么样,今日居然画出一幅佳作了?但是他扭过头,目光与王溱对上。
只见王溱清澈的双眼中尽是揶揄和笑意,他也不说话,就默默地低头吃菜,全听傅渭在一旁胡吹。
唐慎这才意识过来,他家先生和自己一样,挺会吹彩虹屁的。唯一不同的是,唐慎吹的是别人的彩虹屁,傅渭吹的是他自己!
得,想来这幅画一定不怎么样,非常符合先生往日的水平。
用完饭后,傅府离唐慎的宅邸有些远,傅渭先行回府,王溱则留下。
姚大娘将桌上的餐盘都收走后,唐慎与王溱走在庭院内。
探花府不大,就是个三进的宅院,右侧连着一个东厢院。府中的花园在西北角,里头有一个小池塘,周围种着一丛竹林。如今是三月,刚刚开春,晚风吹拂在脸上并不觉得寒冷,反而有些沁人心脾的凉意。
唐慎沿着池塘边走,道:“师兄亲自为我挑了这座宅子当探花府,但师兄还是第一次真正地见到它吧。”
王溱:“如果说将这座宅子完全走一遍,确实是初次。”
“我挺喜欢这片竹林。”唐慎在竹林边上停下,回首看王溱,“竹乃林中君子,春来又无花香馥郁,书房设在一旁,是最清幽不过的了。”
两人很快进了唐慎的书房。
王溱不是第一次来探花府,但唐慎的书房,他真是第一次进。
唐慎亲自去厨房,给王溱倒茶,走之前他道:“师兄可以随意看看。我家中藏书肯定没师兄家多,但也是不少的。”
几刻钟后,唐慎端着茶盘回来。一进门,他看见王溱站在书架的角落,正在打量几本茶艺杂书。唐慎心中一惊,但他很快冷静下来,没有表露出一丝异常,而是将茶盘放到桌子上,笑道:“师兄口渴了么,可要喝茶?是我堂兄从姑苏府带来的碧螺春。”
王溱放下书,接过茶盏品了一口。
“师兄刚才是在看茶艺杂书?”
王溱看了眼自己刚刚放回书架上的书,嘴角微勾:“嗯,小师弟这儿确实有一些书,是我那儿没有的。可否借给我回去一看?”
“自然可以。”说着,唐慎就主动帮王溱拿了几本茶艺杂书出来。他将那几本书拿下来后,放在一旁的其他书就顺势倒了下来,斜斜地挡住原本因为少了几本书而留出来的缺口。唐慎不动声色地理了理那几本书,确保它们将这个缺口完完全全挡住,他笑着对王溱道:“师兄还想看什么?”
王溱似乎没发现唐慎的小动作,他道:“方才似乎还看到,有一本前朝时期的志怪小说。”
唐慎惊讶道:“师兄还喜欢看志怪小说?”
王溱反问:“难道不是小师弟喜欢,还收藏了一本?”
唐慎:“我只是偶然看到,觉得名字有些意思,就买来看看了。”
“那我也是如此。”
唐慎自知比口才,十个他加起来也说不过一个王子丰。他把书装好后,两人坐在书房的坐榻上,说起了一些过去的事。
唐慎第一次说起自己十三岁时,见到的那幅由傅渭作画、王溱题字的画。
王溱露出诧异的表情:“竟然还有此事?”
唐慎看着自家师兄惊讶的模样,觉得心情大悦。能让王溱感到吃惊,可是一件难事,他颇有成就感地说道:“是。那时我还不知道雕虫斋主就是先生,当时看到师兄写的那手字,我便记住了王子丰这个名字。说来我当初还想过,师兄的名字是什么。”
子丰是王溱的表字,溱才是他的名。
一般来说,古人的字要么别有含义,要么寄托了长辈对他的希望,要么和他的名有关。
比如孔子名丘,字仲尼。仲是第二的意思,孔子在家中排行第二,所以他字仲尼。又比如屈原,字广平。广平之地即为“原”,这就是和名有关的表字。
王溱字子丰,唐慎十三岁的时候偷偷想过,“子”是美称,没有实际含义,王溱真正的表字是“丰”。
丰,茂也,盛也,美也。
难道说王子丰这个人长得特别好看,所以他才会被取字为“丰”?
事实证明,唐慎后来初见王溱,确实被自家师兄的外貌惊艳了一下。但唐慎总觉得不仅仅是如此。
王溱故弄玄虚:“你猜的是什么?”
唐慎下意识地开始吹彩虹屁:“我想,师兄一定是个丰神俊朗的人物,所以才会被取字‘子丰’。”
王溱:“猜得也不能算错。”
唐慎:“……”
您也真不谦虚。
“小师弟先前说过,你猜过我的名字,王溱,这个‘溱’字取自《诗经·溱洧》。溱水、洧水,都是水源充沛的河流。我出生那年,我父亲独自一人去解州上任,溱水途径解州。那年溱水丰沛而不泛滥,使得河流两地当年丰收,我父亲治理解州有功,得了圣上的赏赐。又恰逢我出生,家书自琅琊王氏寄到解州,父亲便为我取了个名,为‘溱’。”
王溱吟诵那首诗:“溱与洧,方涣涣兮。于是我加冠时,便得了‘丰’这个表字。愿溱水年年丰沛,福泽万里。”
谁都喜欢听故事,王溱说话又好听,唐慎听完他讲的故事,还津津有味。
唐慎道:“没想到师兄的名字还有这番渊源。”
王溱:“还记得小师弟曾经对我念起过这首《溱洧》。”
听到这,唐慎察觉到哪儿有点不对劲。
什么叫我对你念起过《溱洧》?
《溱洧》是《诗经》中有名的情诗,是男女之间互相表达情意的,人家念这首诗都是去表白的!他四年前确实曾经对王子丰念过这首诗,可他只是因为这诗是王溱的名字才会念,压根不是为了表达情意而念的。
但王溱这么说,也不能算错。
唐慎语气别扭:“……我确实曾经对师兄念过这诗。”
“那时是我生辰,小师弟还送了我一块玉佩、一枚香囊。”
唐慎抬起头:“嗯?”
摇曳的烛光映着王子丰清冷俊雅的脸庞,那双淡雅清澈的眼睛仿若高山上冰冷的雪,骤然融化,浸着淡淡的笑意。王溱手指一动,恍惚间,唐慎感觉自己眼前一闪,他定睛看向王溱的右手。
只见昏暗的烛光下,王溱微微抬起手,穗绳从他修长漂亮的手指间落了下来,绳子最下端系着一只纯白剔透的美玉。
这玉美得惊人,蜡烛暗淡的灯光完全无法掩饰它的细腻温润。它轻轻晃动着,每一动便见一层莹莹光泽从玉面上一晃而过。唐慎见过那般多的珠宝美玉,却依旧看得痴了许久。他的心中下意识地开始算钱……
这得值多少黄金!
春夜中,王溱低缓温和的声音响起:“送与你的二十岁生辰礼,小师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