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朱月坡尽力了，他真的是尽力了！
你想想，顶着烈日，冒着被城管打死的危险，去外面贴小广告，又没拿一分好处，换个人他会干？
唯一的缺点就是，他这小广告打得有点差强人意。
上面只有短短的一排：“博雅中学招人，联系电话XXXXXXXX。”
然后就没了。
难怪一上午就来这么多，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来凑数的。反正大家闲着也是闲着，看看戏消磨一下时光也是不错的。
当然，慧眼识英才的许老师，在最后还是在他们之中发现了三名可造之材。
其中一名老者，身穿几十年前才能看到的青色长衫，又脏又破，油光发亮，至少也有十年没洗，如同龟甲一般。
脑后留着辫子，鼻梁上架着一副比玻璃瓶底还厚的老花眼镜，满脸皱纹间夹杂着一些泥垢，下巴一戳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迎风飘扬。
满口之乎者也噫吁嚱，哀哉痛哉，听得人是一愣一愣的。
活脱脱一个从小说里走出来的孔乙己，一问姓名，许墨秋顿时乐了，他叫孔乙乙，也不知道他爹妈怎么给他起的名字。
总之……这样的人才，教个语文，你们难道觉得不合适？
再有一名悍妇，浓眉大眼，膀阔腰圆，一手一个实心球，跟耍杂技似的在头顶抛来抛去，看得人背脊发凉。
店门口的矿泉水瓶子，更是被她玩出了各种花样，勺子、穿档、鱼跃，各种假动作，看得人眼花缭乱。
就这水准，你要是不让她教体育，简直就是良心泯灭，扼杀人才！死后绝对要下十八层地狱，完全不是凑数。
最后一个，那就了不得了，别看他是一名乞丐，但张口就是“叽里呱啦，哇里嘎啦”听都没听过的外语。
据他所说他曾经还是某个国家的贵族，因为写小说，越写越穷，越穷越写，到最后落到这幅田地，着实让人唏嘘。
经过许墨秋再三思量，最终打算让他担任一名英语老师。
上午的招聘会就此落幕，但依旧还有好多凑热闹的不肯离去。
“小老弟，你们学校这么大，不弄个保洁团队怎么行？大妈干了几十年了，这方面有经验得很，你招我做个保洁部长，赚大发了！”
“大兄弟，我一看你们学校食堂就缺打饭的，你看看我这手，抖得如何？是不是很有规律？”
“哎呀，别理他们，看看我！我这一身腱子肉，你看看我这线条，得不得劲儿，给不给力？当个模特，不过分吧？”
“还有我，还有我……”
许墨秋挡不住他们的热情，挤出人群落荒而逃。
待到面试者全部散去，这才擦着汗水从旁边林子里钻出。
饭菜上桌，小九朝他不停招手，同时还拿出一条毛巾踮着脚给他擦汗。
这亲密的一幕，被韩玥瑶看在眼里，又看了一眼跟个没事人一样的秦梦嫣，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能说得出口。毕竟有些事情，自己也不好掺和。
胖子拿出一瓶白干，说道：“秋哥，今天收获不错，来，我们干一个！”
许墨秋连忙把手捂住杯子，摇头道：“别了，我下午还有课，你自个儿喝吧。我可是为人师表，省得喝高了误人子弟。”
“哈哈。”秦梦嫣顿时笑了，挖苦道，“说得你好像不喝酒，就不是在误人子弟一样？”
许墨秋装作不快道：“秦老师，你这话就有点埋汰人了啊！我的教学水平，在博雅中学那是毋庸置疑的。”
“埋汰你？”秦梦嫣翻了个白眼，“哈？你说你一节课四十分钟，至少有一半以上被你浪费。”
“哎……这你就不懂了，那是我的个人执教风格！”说话时许墨秋往碗里夹了一大块肥肉。
“你上课就跟菜市场一样，这也是风格？”秦梦嫣继续挖苦。
许墨秋老脸一红：“那……我那是在培养他们讨论问题的积极性！当今社会，什么最重要？知识？NONONO！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我告诉你，社交！那才是最重要的。”
接着大言不惭道：“不是我许某人夸口，我的学生。今后出生社会，即便是去当个推销员，也绝对比那些尖子班的程序员风光得多，赚得多得多，你信不信？”
“哼！吹牛皮谁不会？”秦梦嫣撇了撇嘴，“不过话说回来，你觉得那个萧寓琳我应该怎么处理？”
许墨秋眼睛一亮，坐直了身子，摆出一副前辈高人的架势：“秦老师，你这是在请教我么？”
秦梦嫣两手环胸，冷冷地道：“怎么地，还想在我这里榨好处？许墨秋，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你欠我多少钱，心里真个一点没数？”
许墨秋把板凳往秦梦嫣身边拉了拉，低声在她耳边道：“我不是肉偿了吗？要不，一会儿再补偿一下？”
“狗东西！得了便宜还卖乖是吧？”秦梦嫣脸颊绯红，伸出手狠狠地在他大腿上掐了一把。
却不想被许墨秋抓住小手，两人你拉我扯，在外人看来格外亲昵腻歪。
看着打情骂俏的两人，朱月坡终于受不了了：“咳……那个，秋哥，秦姐，你们差不多得了啊。一会儿狗粮吃饱了，这饭菜可就浪费了。”
“去，乱说什么？鬼才和他有关系呢。”秦梦嫣瞪了他一眼，闷着头刨起饭来。
韩玥瑶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大家都看在眼里，她还不承认。这丫头还是和以前一样嘴硬。
今天是九月九号。
明天又到了教师节。每到这一天，许墨秋的心情便十分沉重。
身后的空调呼呼地吹着冷气，看着日历，他轻轻叹了口气。拿出手机，看着那个号码，却怎么也没有勇气拨通。
如果这辈子非要说出一个对不起的人，那应该就是他了。
自己曾经的班主任，那个为了自己操碎了心的男人——刘明光。
当初他是出了名的护短，班级里的四十多个学生，他都视如己出，成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学生只要有丁点风吹草动，他都紧张得不行。
同事们都调侃他为刘妈妈，但他一点也不在意。
望着窗外顶着烈日奔跑的学生们，许墨秋的思绪被拉回到了自己的高中时代。
“许墨秋，给你说了多少次了，烟可以少抽，酒尽量别碰，你还是学生……就要有点学生的样子。你看看你，喝成这个鬼样子，一会儿看我抽不抽你！你这死孩子，一点也不让我省心……”
——某次喝醉了，刘妈妈背着他前往医院，一路上骂骂咧咧，许墨秋第一次没有觉得他啰嗦，第一次觉得这个后背是那么的结实，第一次流出了感动的泪水……
“张校长，你不能这样，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墨秋他还只是个孩子，热血当头……再说，事情还没有调查清楚，你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他开除？我告诉你，我的孩子，他什么品行我最清楚！你如果非要这样，我就一头撞死在你面前！”
——某次打了人，得到消息许墨秋会被开除，刘妈妈放弃外地的学术研究，星夜赶了回来以死相逼。并再三保证，这才把他保下来。事后调查清楚，是许墨秋见义勇为，打了一名调戏女生的家伙，最后还给了他清白。
“墨秋，这是你师娘准备的午饭，老师中午有饭局，你就替我吃了吧。你们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伙食一定要跟上。”
——许墨秋家境贫寒，刘妈妈便经常以各种理由把自己带的盒饭让给他吃，而自己却偷偷躲在天台吃泡面。被发现后，许墨秋再也不肯吃他的盒饭，后来刘妈妈索性直接带他回家吃饭。
“真不知道老刘是不是脑子抽了，像许墨秋那种垃圾学生，还当个宝一样，真当
是他儿子了？那种垃圾学生，是我直接就开除滚蛋！省得荼毒校园。”
“你说什么？高老秃子！我的学生，你有什么资格理论？你这卖屁股的，你信不信你爹我打得你满地找牙？”
“什么？你敢骂我卖屁股？还自称是我爹？”
“我不仅骂，我还要揍你！”
——有人侮辱自己的学生，身材矮小的刘妈妈暴跳如雷，一言不合便和体育组的高老秃子大打出手。结果自己却被揍得鼻青脸肿，但他却放出豪言，再让他听到一次就打高老秃子一次。
在他看来，自己的学生，其他人有什么资格理论？
事后许墨秋得知消息，趁着天黑，找机会狠狠揍了高老秃子一顿。
“许墨秋，你这个混世魔王，你是不是又闯祸了……”
“许墨秋，给我认真一点！这些都是必考题……”
“许墨秋，你为什么要放弃高考？为什么要放弃自己的前途？你给我回来……”
无数个片段，如同电影一般在他脑海里不停放映，回想起最后班主任那张老泪纵横的脸，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对不起，自己是真的对不起他……
这一次，学校遇到困境，许墨秋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他，桃李满天下的他只要愿意出手帮忙，所有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可是……他会原谅自己吗？
自己哪里来的勇气和脸面去见他？
面前不知何时递来两张卫生纸。抬起头一看，秦梦嫣正站在自己面前。
认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失态的他，秦梦嫣有些心揪，小声道：“你……怎么了？”
“哈……没，没事……风太大，眼睛里进沙子了。”许墨秋打了个哈哈，迅速整理了一下，又恢复到了之前那个吊儿郎当的状态。
他面前的日历上，九月十号，被他用红笔画了几个大大的圈圈。不用想便知道，他刚才一定是在想他曾经的老师。
能让他这样一个男人落泪的老师，他，一定很值得人尊敬的吧？
秦梦嫣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多说什么，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
光明小区。
一间堆满各种书籍的小屋内。
一名身高稍矮身材微胖的中年男子，手里拿着一个相框，坐在椅子上不停叹气。
相框内的照片已经有些泛黄，上面正是十年前的他和一名男孩儿的合影。而这个男孩儿便是十年前的许墨秋，两人都笑得很开心。
书房门被推开，一名中年妇女端着茶走了进来，看着他这个样子，叹声道：“哎，老头子，又在想你这个学生了？”
刘明光没有说话，把相框轻轻放到一边，摸出香烟点燃，闷着头抽了起来。
“给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在书房里抽烟，你到底能不能听？耳朵长来干什么的？”
“最后一根，最后一根。”
“你这最后一根我听了几十年了，真是……哎！”女人摇了摇头，“你让我怎么说你，这几年人家每年都来看你，你呢？每次都将人拒之门外！你说你这脾气……你这么想他，怎么就不让人家进来当面聊聊呢？非要跟自己怄气？”
刘明光一拍桌子，犟着脖子道：“谁想他了？谁怄气了？别在那里打胡乱说，我对他是恨之入骨！我会想他这混账？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出去做饭去！别在这儿碍眼！”
“你说什么？”
“我……我说我出去做饭去！怎么，你有意见？哼！”
看着倒背着手离去的老头子，女人摇了摇头：“这死老头子……”
拿起桌上的相框，轻轻擦了擦，自言自语道：“今年，你还会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