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门外的人不相信我是红王,或许,他们会想要出尔反尔,等到逃出生天后再将我进行处置,或许——
没什么或许了,也没什么“逃出生天”,我知道,在真理宫的门外,有什么正在等待。
不管怎样,此时此刻看匙人巴萨欧只能同意我的要求:和平。
“你要怎么和你的剥皮卫队下令?”
“去找他们来,我和他们说。”我回应。
巴萨欧·雷亚昂怒吼:“你会命令他们杀了我们!”
“我不会,以诸神的名义发誓。”
“我不相信!”
“你没得选择!”
我话音已落,很久很久,粗重的呼吸声都没停。
巴萨欧·雷亚昂心里现在是十分十分后悔。
其实红王开始时提出的条件也不差,仿照诺佛斯的形制,名义上尊其为主人,实际上保持原有行政体系不变,对布拉佛斯来说没什么坏处。
可偏偏,巴萨欧想要的太多,布拉佛斯人想要的太多,他们喜欢均势政策,讨厌自由贸易城邦统一在那个女人的裙下。
因为这样无疑会减小布拉佛斯的利益空间,让他们无法借助舰队武力加雄厚财力的配合谋取暴利,维持奢靡的生活。
偏偏海王也是个有野心的,结果铁金库和海王殿一拍即合,设下了这个圈套。
现在,苦果来了,谁能想到,万无一失的坚门会被缺乏攻城武器的剥皮团打开?谁能想到剥皮卫队如此强悍,远非本地的卫卒可比?谁更能想到,强调轻盈灵巧的水舞者,面对身着全身甲的七国骑士时会那么不堪?
在过去,七国人成建制的骑兵压根就上不了厄斯索斯的海岸,只靠着海军,自由城邦就封锁住了狭海,结果,轻视陆军,重视海军的布拉佛斯,在自己城市里,栽了如此大的一个跟头,别说霸权了,自治权都可能要丢!
事到如今,成千上万人,看戏的紫衣卫兵和上万暴徒居然打不过三百!自己等人更是沦落到被前后夹击的地步。
那没什么可说的了,后悔也没用,巴萨欧咬牙,肥硕的大脸颤动不止。
反正剥皮卫队只有三百,使团随扈而来的人手也就一千,只待出去,就从港口面对大海的防线里抽人,加上征召民兵,耗也耗死这帮蛮子。
他不是没想过红王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放弃杀掉自己,或者劫持自己等人,铁金库和海王的首脑都在真理宫里,只要抓住自己这帮人,不是正好制造混乱,乘机逃跑吗?
犯傻?不用说,这不是宽宏大量的时刻,肯定是犯傻!既然是犯傻,那八成不可能是真的。
很有可能是诓骗自己,可能门后的不是红王,只是要让自己乖乖被剥皮卫兵给抓住。
事到如今还有的选吗?
没得后悔的机会了!赌一把!
“这里很大,哪怕你出尔反尔,我们也会有人逃出生天!”巴萨欧的声音里透露出绝望和愤怒。
“我会放你们走的。”我承诺,“你是头不讲信义,也不讲恩情的肥猪,巴萨欧,但是我不一样,我是红王。”
“呸!”
至于冰龙和异鬼放不放?那就不是我的事儿了,我反正是有后手对付异鬼的。
海王,看匙人,还有普罗大众,这些人从不相信有异鬼的存在。
如果我不能统治布拉佛斯,直接下强硬的命令,那多半他们也是乖乖等着异鬼上门,和当下的状况没有区别,统统变成尸兵。
所以,我试过,但是没法救,还不如看着他们去送死,好让我有拯救城市的机会。
想想也是讽刺,冰海都冻住了门户,布拉佛斯人也不相信有异鬼和永冬之地的存在,我明明是真心想要援助他们,抗击魔法异类带来的灾难,结果他们对着我下狠招。
我是说过的,有冰龙,有异鬼,我给了他们警告,要提防北方的颤抖海,我甚至送来了龙鱼叉和士兵,就是为了对付这些!结果呢?
结果人家不信,那他们自己都不当自己的命是回事,就像是被害人在犯罪前不相信杀人犯真的存在,我操什么心?
这帮人死在异鬼手上,不足惜!
黑檀木门不再发出响声,我听着纷乱的脚步远去,敏锐的耳朵几乎能听到对方的剧烈急促的心跳。
我转向身边:“你看,我放了他们一条生路,艾泽黎诺,可以松一口气了吗?”
“您真的要放过他们?”酒僧不确定,“您可是巫师,或许有什么——”
真是见了异鬼的天地良心。
我冷嗤一声,“对付凡人的时候我可几乎没用过魔法,打仗也是靠着军队去打。”
也就是用个尸鬼刺杀泰温的水准,除此以外我用过魔法对付谁了吗?
无魔世界或许只是幻梦,但是我有自己的原则,面对泰温,那是实在没把握,不靠魔法,就只能靠运气赢了。
酒僧疲惫地闭上眼,到了这个地步,他只能选择相信:
“感谢,您知道,布拉佛斯人视自主和自由高于一切,即便是瓦雷利亚也不能让他们屈服,所以海王与铁金库才出此下策。”
自由万岁!自由牛逼!
“哦。”
艾泽黎诺继续:“我不在乎什么‘寒神先锋’一类的鬼话,您归还了瓦雷利亚圣火盆,更答应不迫害红袍僧,事实上也没有迫害我们,足以让所有拉赫洛之奴都感激您,这就足够了。”
“原来你们还知道感激?”
他对我的嘲讽置之不理:“我的一些教胞会使用魔法,从火焰里看不到未来,可是我办不到,我是个平庸的僧人,吾主手下并不荣耀的奴仆,我只想安安稳稳地和妓女与水手混在一起,红王也好,海王也好,和我又有多大关系呢?”
酒僧这小人物,是真的小人物,絮絮叨叨,毫无烈心,我不置可否,不想辩论,也不想处置什么,现在还用得上他。
例如,门外的巴萨欧说,这个地方“很大”,什么意思?难道说真理宫下头就像是列神岛的庇圣所一样,有一间迷宫?
我们从运河进入这地下以后,就直接来到了这里,我还真不了解真理宫下头的底细,就我四处打量这一番来看,墙面和地板全是石灰拌沙,也就是土水泥,这可不是布拉佛斯的建筑风格,确实和外头大为不同,只怕年代要更早。
于是我直接转换话题:“布拉佛斯人常说,‘铁金库不容拖欠’,艾泽黎诺,我知道,作为全世界最强大的银行,不管是政变还是起义,铁金库总有能耐让欠账的债务人付出代价,有时是生命。”
他叹了口气,“铁金库的强大,是植根于无与伦比的海量财富之上的,当然,聪慧英明如您,想必也知道。”
“那么真理宫呢,巴萨欧说这里很大,是什么意思?”
他回答:“真理宫,是布拉佛斯最古老的建筑之一。”
“可以想见,然后呢?”
“这里现在是铁金库的办公地和会议场,而在最早的时候,真理宫是当初那批布拉佛斯城建城者的金库,其地下室层层叠叠,曾有无数铁栅、厚门以及守卫,并在当初设计的时候,就考虑到了被攻击的可能,因此有一道秘门通向运河。”
“就是我们进来的这条通道?”
“是的,荣光,您要举行见不得人的仪式——”
“没什么见不得人。”
“对,不管怎么说,都是让凡夫俗子抗拒的东西,反正,得瞒着。布拉佛斯的看匙人,其脖颈上挂着的金钥匙或银钥匙,便是打开我们在着这地下金库所用的,之后,真理宫下的金库已经不够装铁金库的财富,“钥匙”也成为了地位的象征,而无实际用途。”
“那么,”我心中一动,金库?“现在,金库在哪?”
“到了如今,这里被废弃以后,真正的金库位于何方,除了铁金库的内部人员之外,无人知晓,有谣传说是郊外的矿场,更有谣传说,已经分散到了自由贸易城邦甚至七国的某些地点。荣光,如此巨大的财富或许有意义,但是当务之急,是布拉佛斯。”
我点了点头,门那边的脚步声去而复返,越来越响,是在接近。
同时响起的还有钢铁擦碰的鸣叫,我借助尸龙的感知看了一眼,剥皮卫队正在一路向下,不时沿途解除卫兵的武装。
看来,真理宫里面是搞定了,只等着送这批贵族去上路,那么外面呢,真理宫外头是什么情况?
白线恣意在天地之间!
不过几秒钟,广场上便再无活人,没有半个逃生,满地漫天都是五颜六色的冰屑,寒火之下,血肉无存。
那些没有直接挨到的人则是被瞬间活活冻死,只是在寒焰附近,就成了或跑或趴的冰雕。
冰龙的寒霜吐息,在攻城毁堡方面,比不上魔龙的烈焰及石龙的影火好使,可是面对生灵时,却事半功倍。
而这一发袭击,自然触动了整座城市!
咚——咚——咚——!
凡是能从钟塔望楼上看到这一幕的地方,全都钟声轰鸣,直想将平静的街巷给叫醒,这些哨所随即又被冰龙的吐息淹没,尸骨无存。
这是怎么回事?!
谁都不知道。
布拉佛斯被攻击了?布拉佛斯被谁攻击了?是洛恩王国?七国?潘托斯?罗拉斯?这是称雄大海百年的百岛之城,又有谁有资格来攻击它?!
被惊到的人们张皇失措,跑来跑去,尖叫恸哭声尘嚣之上。
五头冰龙上上下下,不时滑过,在瓦顶屋阁之间劈出几道白色的伤痕,不过是短短几分钟,就有数百个人丢了性命。
这还是因为布拉佛斯百姓有屋檐等等作为工事在保护,而不是像真理宫广场前那样,集结到了一起,成了活靶子,因此,伤亡才会不多。
不过很快,冰龙就停止了空袭,依照异鬼们可以追溯至远古的记忆,有组织,会排阵型,拿着黑曜石武器的夏日之民才是它们的威胁。
聚落里混乱嘈杂的夏民不过是兵源而已。
当然,冰龙眼下这个聚落也太大了一点,上一次长夜中不记得有这么大的夏民社区。
照着异鬼的指示,冰龙转向了布拉佛斯的军营,还有放着弩炮的圆塔与高塔,将手无寸铁的民众留下,等着尸鬼之洪吸收吞噬。
四头冰龙散开,去寻找重要的敌人,它们只留下了一头冰龙盘旋在真理宫周遭。
目前为止,寒神的永冬大军还没有制作过尸龙,毫无疑问,那头尸身长翼龙是夏日之民人类,或者森林之子的造物。
那头尸龙自长城飞到了这里,代表着能与异鬼抗衡的魔法,必须保持监视,等着尸鬼大军攻入此地,来将这里拿下,才能放心。
巫师是危险的,能制造尸龙的巫师更加危险,不容异鬼轻忽。
而异鬼的这一决策,就注定了布拉佛斯历史上最大的悲剧,即将诞生。
协议完成,两位挚友架着巴萨欧·雷亚昂,他身后跟着看匙人,总督,没了武器的卫士,以及颓唐的海王攸伊斯·石东,虽有职能划分,可权柄都是争来的,毫无疑问,经过这一次事情之后,海王的力量将会大大的衰弱。
巴萨欧也一样,布拉佛斯的体面都快被丢光,铁金库和各方首脑焉能善了?
现如今,也只有让红王赔命,洛恩王国阴谋破产,才能让两个失败者聊以自慰了!
他们来到门厅,寒气扑面而来,一群人直直打了一哆嗦,巴萨欧这个虚弱的胖子不提,过去是佣兵的攸伊斯身体可好得很,怎么会这么不经冻?
勉强按捺住因为冷而打战失控的神经,打量着眼前的厅堂,花瓶、雕像、护栏还有金漆的墙雕框,一切都陷入了白霜之中。
“这,这是怎么了?”
四周好安静,暴民呢?仆从呢?广场上卖烤肠的呢?还有鸽子,哦,鸽子冻死了。
“你们滚不滚?!”身后传来乍吼,吓得这帮贵人一大跳,这可是在自家的宫廷里。
连个剥皮卫兵都敢对他们大呼小叫!
周围对决策者二人的怨怼之气更浓了,惹了红王,不管结果如何,如今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已经权威大丧。
“走,先出去,先出去再说。”
他们一窝蜂地跑出了真理宫,却不想正暴露在了天上的一对蓝星之下。
蔚蓝色的光芒,宛如一对蓝宝石。
依照异鬼的逻辑,一切衣服统一、或者衣服异于常人的夏民最好都提前击杀,否则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带来什么影响?
依照远古的记忆,类似这样的夏日之民,不是军队,就是巫师。
看匙人着装统一,灰色的亚麻或锦缎袍子。
总督们衣着华贵,五颜六色,异常吸引眼球。
海王的紫衣卫兵,还穿着铠甲,与那些在塔楼上放哨告警的守备队士兵服饰是统一的。
那么,依照异鬼这简单的逻辑——
冰龙开始俯冲,呼——!
“这是,龙!!!”
不提真理宫前,壮烈捐躯在异鬼阴影下的又一批“受害者”,比较活该的那种,地下室里。
啪啪啪!
巴掌轻轻拍在琼恩·雪诺的脸上,肮脏的长发,胡须杂乱,以及如夜一般黯淡的装束,如果不是他们认出了这是谁,琼恩几乎会被认为是个守夜人逃兵。
私生子意识回归,撑开眼帘,眼前是一个少年,那双眸子挺眼熟,“琼恩,琼恩!”他在喊他?
“咳!是我。”琼恩嘶哑地说道,他感觉到火焰的温暖,冰风冷雪仿佛是已经远去的回忆,转动着眼珠子,雪诺看向周遭,“临冬城?”
不是长城,便是临冬城,他去过的城堡不多。
“不,琼恩。”
琼恩又看向眼前这小子,眉目有些眼熟,接着另外一个脑袋也出现在他视线里,这就更熟悉了。
这是——
“艾莉亚!布兰!”
“嘿,琼恩,”大姑娘艾莉亚依旧像是个野小子,这马脸丫头,琼恩笑了。
这莫非是一个梦?异鬼,长城,火吻而生,史坦尼斯,红袍女,以及司令官还有其他的一切是不是梦境?
他只是在临冬城打了一个盹而已,布兰这整天爬墙上高的小子,看到他躲在角落里睡着了,来叫醒他来着,艾莉亚也是个按捺不住性子的。
说不定转眼就会遇到那个曾让他念念不忘的雪诺女孩。
不,琼恩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将自己从这一丝遐想中抽离。
他们长大了,一切都已经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