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秋白日睡了一天, 晚间躺下后,睡得昏昏沉沉,识不清。
迷迷糊糊被唤醒,他听到耳边传来“闻郁”两字, 疑惑谁又认错了, 睁眼候意外发现是顾末泽。
顾末泽见他醒来, 竟脸不红心不疼,一脸喜色地朝他又唤了声。
“闻郁。”
对着他唤闻郁?
啊, 原来把他当作闻郁了。
闻秋恍大悟, 及水镜前顾末泽的倒影, 脑海中已浮现出画面——夜深人静,顾小师侄凝望符主替身的睡颜, 一情难自禁,偷偷对着替身唤正主名, 表相苦。
闻秋心道:泪目!泪目!
情感天动地。
许是符术相似, 周围把他认作闻郁的人不少,闻秋已见怪不怪了, 但顾末泽如他万万没想到,藏得实太深了。
若非今夜揪住顾末泽小辫子,不知要被欺瞒多久。
窗外似要下雨了,厉风拉扯得呼啦作响,灯影摇晃,忽地被吹灭了。
砰!
窗缝关合, 隔绝了外界风雨声。
室内一片寂静,闻秋仍是躺床上,头紧挨着床沿,顾末泽立床边, 俯身低头看他,脸庞不偏不倚落他视线里。
闻秋眼角微敛。
他替身言刚落下,顾末泽尚未反应过来,漆黑而深邃的眼眸露出茫,四周光线昏暗,一根根长睫倒清晰可见,被他手指抵着的嘴,唇形很是好看,薄而透冷。
闻秋封住他言语的手,顺着修长脖颈划下,手指揪住顾末泽衣领,人往下拉拽。
“你也为我是闻郁?”
若是如,倒说得通了。
顾末泽讨厌原主,猜到有人夺舍只会拍手称快,至于更换的魂是谁,与顾末泽而言并不重要,但他入主后,顾末泽对他的态度显不同寻常。
盯他盯得紧,几乎寸步不离。
随随地围着他转,好似他是世界中心。
闻秋没遇到这情况,可能是受原著影响,抑或其他,他下意识小心翼翼对待这个围着他转的主角,担忧一不小心把对方的世界給毁了,酿成大祸。
如今,一朝大彻大悟。
顾末泽没那么脆弱,清醒得很,还把他当作闻郁替身呢。
闻秋愤怒余,心间又有疑惑。
十年前闻郁身陨,顾末泽不过七八岁,到底是什么惊天动地的感情能让其心心念念这么多年,甚至寻到他头上了。
拽住顾末泽衣领往下拉,闻秋瞪着他,忍不住说出粗鄙言。
“去、你、大、爷!”
顾末泽:“......”
拽衣领的手没有多少力,顾末泽弯了弯腰,主动低了些,眼底茫化为深深的震惊后,色一凝。
“师叔,你误会了,我从未把你当作闻郁!”
他与闻秋曾经那些故人不同,连闻郁的面未曾见过,最不可能闻秋身上寻找过去的影子。
闻秋哪里肯信,摆出如山铁证:“你我睡觉的候,偷偷唤我闻郁了。”
“不是,我......”
顾末泽慌忙解释,话到嘴边却无奈地咽了回去,若要解释,必须让师叔意识到自己是闻郁,若不解释,师叔定误会他。
顾末泽眉头紧皱,绞尽脑汁索破局。
衣领被松开,闻秋他眼底皮下翻了个身,一手勾过被子,清瘦身影遮得严严实实,脑袋也钻入被褥,独留一只手给他看,细长白皙的五指往外拨了拨。
“睡觉了,出去。”
顾末泽没动,握住摆动的玉手,“师叔,你不是问我伏魂珠吗,等我们回天宗,我便伏魂珠放回原处。”
“哦,随你。”
闻秋闷闷的声音从被窝里传来,手臂使劲,被握住的手硬抽了回去。
顾末泽变了脸色。
“师叔......”
“出去!”
顾末泽嘴角抿成一条线,维持着半握姿势的手空落落,眸光落被间凸起的身形轮廓,眼阴郁。
好半晌,他蜷起长指,垂下了手,“师叔先休息,我外面,”
闻秋听着这话,对方好似隔着被子对准他耳朵说的,呼吸快浸进来了,头侧传来些许动静,他赶忙压紧被角,离去的脚步声响起。
“吱呀”一声,室内陷入安静。
片刻,闻秋探出脑袋,顶着凌乱乌发往左边瞧了眼,前掉地上的话本。
可恶。
一个个把他当闻郁。
“等天篆笔到手,爷就独自逍遥去,爱找谁当闻郁就找谁!”
外界雨声淅淅沥沥,书房灯火通明。
郁沉炎坐楠木书案前,华冠束发,修长的手拿起刚阅完的奏帖,扔至一旁,揉揉额角,眉间浮现淡淡的倦意散去,他又拿起另张奏帖。
及至深夜,诸方奏帖阅了七七八八。
安福大总管估摸间,蹑手蹑脚进屋,换了热茶,瞅了眼书案前扶额闭目的身影,又踮着脚小心出。
域主每夜这候要浅眠一会,宛如约定成俗般。
郁沉炎没睡着。
往日浅眠轻松容易,是他精最放松的刻,但今夜,临近这一候,他脑海中乱糟糟一片,什么堆一团,难入眠。
当年陨星谷除魔战,他被留了圣宫,只能听到一个又一个噩耗传回,直到最后北域的天塌了,后尽数砸他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娘遭受太大击,后常伴青灯古佛。
而闻郁,一身是血的回来,从肩头没了立着的小乌鸦,脸上也失了笑容。
陨星谷发生何事,他爹究竟如何身陨,郁沉炎只能从旁人嘴里听闻,而当少数场的他娘与闻郁,郁沉炎不愿去惹他们伤心,于是缄口不语。
直到昨日,他从阿娘那得知了爹身陨的真相。
整整一天,心头如有重石压着。
郁沉炎斜支着头,视线落空荡荡的书案旁。
多年前,北域最动荡不定的候,书房一盏不夜灯,从天黑照到天明,白日从各地送来的奏帖堆积如山,宽大的书案放不下,地面摆满了。
每个夜里,闻郁会坐书案旁,最初是教他处理北域大大小小的事务,后来,就是旁守着他,偶尔说上一二。
那他一斜头,就能看到那人浸灯火里,乌色长睫掀起,底下一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煞是好看。
但闻郁目光是冷的。
锐而锋利,像捂不暖的尖刃。
尽管面对他,极为收敛,但骨子里透出的森冷寒意怎么藏不住。
郁沉炎只能尽力忽略。
事实上,他也只能忽略,彼他每个夜里被沉甸甸数不清的奏帖包围,看得他头晕眼花,听到开就反应性的为送奏贴而想吐。
间久了,心情糟糕到极致。
几近爆发的候,他看到闻郁枕着书案睡着了。
灯火落少年白皙脸颊,几缕青丝凌乱垂散肩头,他像是太久没休息了,抑或潜意识紧张,即便睡梦中,眉头是蹙着,修长漂亮的手指紧紧蜷缩。
郁沉炎许久没这般仔细端详他,默了默,轻手轻脚拿出一件狐裘,悄悄給少年盖上。
他力道极轻,但仍是惊醒了对方。
郁沉炎那意识到,身边的少年心里有多不安,一点风吹草动能让其如临大敌,全身紧绷。
郁沉炎恍想起。
阿闻,也不过比他大两三岁。
他可每日待圣宫这个安稳地,夜里翻阅奏帖,白日尚能休息。闻郁不能,夜里要教他处理事务,白日要去对付北域内外所有心怀不轨人。
不能有片刻休息,不能有一丝懈怠。
至后,郁沉炎看奏贴比谁积极,趁闻郁白日出宫,也不听他的话休息,而是开始学习着手其他事,只每个深夜里,硬拉着闻郁奢侈的睡个小半辰。
他想尽快成长起来,与闻郁一起,扶起倾的北域。
但最后,北域好起来了,他与闻郁却与当初设想的模背道而驰,愈行愈远。
郁沉炎抬起手,目光凝视着某个方向,手掌不受控地伸去,直到指尖空荡什么没摸到,扑了空,如火灼了般,倏收回。
“安福!”郁沉炎起身,沉着脸朝外喊了声。
“奴!”外候着的大总管立即推开,火烧屁股般奔入书房。
他抬头看向负手而立的华冠男子,正欲开口,听见域主沉声道:“沐浴。”
“域主要就寝了吗,奴这就让人准备,”安福心有疑惑,往常域主不会这个点休息,且沐浴这类事哪用得着他亲自开口。
疑惑归疑惑,大总管正准备领命退去,下一刻,他被叫住。
“不睡,只是沐浴更衣,”
郁沉炎抬起衣袖,左右看了看,又低头瞅了眼衣袍,“去准备些配我的衣裳,我要着装。”
安福愣了下,一头雾水:“域主,大半夜着什么装啊?”
话落,他被瞪了眼。
“聒噪。”
郁沉炎天宗闻长生平翻了个底朝天,发现鬼哭崖这个转折点,闻秋来到揽月城后的所有动静,他已了如指掌,隐隐明白楚柏月为何拦住前不久的他。
若没猜错,闻郁不记得前尘往事了,像张白纸,不能冒过往诸加他身上。
郁沉炎想通一切,及前夜,忍不住心生懊恼。
当他惊魂未定,只想着牢牢把人抓到身边,情阴沉,想必給阿闻留下的初次印象糟糕至极。
再及楚柏月当处处相护,一副体贴至极的模。
砰!
郁沉炎一掌落书案,脸一阵青一阵红。
大总管吓得一抖,险些跪了,随后细耳听到域主小声嘀咕道:“他没见过我长大成人的模,要好生扮一番行。”
安福:“?”
他是谁?
夜雨愈来愈大,闻秋了个哈欠,听外界唰唰雨声,斜了斜头,望了眼走廊间的身影。
他瘪了瘪嘴。
哼。
闻秋点燃火烛,回到床榻,顺手拿起前没翻两页便睡着的话本。
《红尘一粒相豆》
话本不是他买的,是贾棠发现他看符主的话本,为同道中人,给他强烈推荐,“师父,这本把我看哭了!悲得惨绝人寰,你可看看。”
闻秋瞅了眼,是纯粹杜撰的同人文。
他其实不大喜欢看话本,看闻郁的也是为了多做了解,且看的是半记传,真假皆有的话本,比如著名的《七个他》,闻秋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写得太真了。
贾棠却不由分说塞给他:“师父备好丝帕,找个无人的地方悄悄看,免被人瞧见落泪。”
闻秋顿嗤了声:“堂堂七尺男儿,看个话本能看哭?傻徒弟,别己度人,师父我可不是会轻易掉泪的人。”
烛光落封面,脑补了下贾棠看完藏被窝哭鼻子的模。
闻秋嫌弃地摇摇头,随手翻开话本。
有这徒弟,他感到抱歉又丢人,看个杜撰的虚假话本能......
“呜哇——”
夜间风雨飘进走廊,顾末泽倚着廊柱,身上被雨水湿了些。
他目光斜落紧闭房,漆黑的眼眸映出暖色灯光,好半晌,眼帘低垂,表情流露出落寞色。
师叔不理他了......
顾末泽心间挣扎不已,他不想让闻秋为自己是什么闻郁的替身,但若告知真相,单是闻郁那些过往,除魔大战里伤心欲绝失去的东西,与其而言忆起未必是好事。
师叔既有意遗忘,何必挑开一切。
何况,让闻秋忆起过往,顾末泽一千个一万个不愿。
顾末泽固执的认为。
一个人的心只有那么大,现空荡,他可占据很大的位置,但有其他东西进来的候,他的位置就会不断缩小,到最后,比他重要的人或事,太多了。
顾末泽目光冷沉,定注意缄口不语,但下一刻,他听到若有若无的哽咽声,从室内传了出来。
顾末泽心一震,冷戾绝的色瞬间变了。
师叔哭吗?
“呜,”
又是一道闷闷呜声,里面的人好极力抑制哭意,但过于难过,效果甚微。
顾末泽脑中轰隆一下,不管不顾推进屋了。
为误会自己是闻郁的替身,师叔委屈伤心到这等地步,他竟还想着继续瞒着师叔,哪怕让其误会也不告知真相。
顾末泽一脸自责,看到屏风后方,蜷缩被窝里不住耸肩的清瘦身影,更是心如刀割。
“师叔,”顾末泽轻声靠近,伸手探向颤动的细肩。
这,闻秋抬起头。
他一双红通通的眼睛,长睫挂着水珠,白皙脸颊被泪水湿,几缕乌发无序地粘颈间。
顾末泽僵原地,翻涌而起的悔恨直冲心头。
......他竟让师叔难过至。
“师叔别哭了,是我不好,”顾末泽声音有些艰涩,抬手欲擦拭扎眼的泪珠,闻秋忽地一动,握住他的手,整个脸埋入他宽大衣袖。
哭得稀里哗啦,甚至起哭嗝。
“悲、悲了。”
顾末泽哪里受得了这场面,若非惹闻秋难过成这的人是自己,他必叫人尸骨无存,如今即便是自己,他也有一掌自灭的念头。
他躺床上的闻秋拉起身,坐到床沿,人半抱到怀里,修长手指嵌入细软乌发,揉了揉后脑。
“是我不好,师叔,”
顾末泽顿了顿,坦白道:“其实师叔就是闻郁,只是自己不记得了。”
他话音落下,怀里青年哽咽不停,已经哭到迷迷糊糊了,顾末泽声音低柔地重复了遍。
闻秋却完全沉浸自己世界里,仿佛听不进去,脸颊埋他颈窝。
“悲得太惨了。”
顾末泽下意识道:“没有悲。”
他摇摇头,叹气道:“悲了,真悲了。”
顾末泽眉头微皱,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师叔,什么悲了?”
话音落下,怀里的人动了动,从被窝里摸出顾末泽前不久见过的话本《红尘一粒相豆》。
“祸祸与树上月悲了!”
青年嗓音透着无限悲怆。
顾末泽愣了下,忽地反应过来,想起“祸祸”与“树上月”是谁,脸色瞬间垮了。
而闻秋指着结尾处,似乎想让他也感受到巨大的悲伤,顾末泽目光阴沉,冷冷扫去,看到最后一排字。
——你我不存亏欠,余生各自安好。
闻秋泪眼朦胧:“你瞧,悲了。”
回答他的顾末泽勾起唇角,竟难得笑出声,“好结局。”
闻秋哭嗝一顿,不可议地看向他。
“?”
顾末泽,你没有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