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既然点头,下面人办事的速度自然利落得很。不多时,便将场地布置了出来:两张几案相对陈列,案上置着笔墨纸砚等一应物事,看两人阅卷评点难免无聊,是以又有乐师抱了乐器前来奏歌。
姜蘅本身读过的书不太多,前面十四年她不学无术,整日只知打马游街,寻衅生事,后来有了系统傍身,她开始读书治学,原本两年里也成就不了多大效用,但是系统里,留存着诸多前人的影像,她看着她们齐家,治国,平天下,眼界学识自然一日千里。纵然做文章不行,但是看文章的眼力,却是出类拔萃。
认真研读过面前的文章之后,她选出三份,一份以“刑过不避大夫,赏善不遗匹夫”入题,落款郑宴;一份以“万钟则不辨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开文,落款周沏云;一份却另辟蹊径,从德刑之争说起,最终得出德行能约束自身,而刑法能罚责众生,并无高低,可以并行的结论,这是徐观鱼。
她垂眸,在宣纸上写下自己的看法:“徐观鱼,一甲;郑宴,二甲;周沏云,三甲。”
而那边,杨幼仪也已经得出了结论,她落笔,吹了吹宣纸上未干的墨迹,而后挺直了脊背,双手叠放腹间端坐着。
相比之下,姜蘅的坐姿却散漫许多,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对,但就是看着懒散,和这个人人正襟危坐的地方格格不入。
衡暝将两人面前的宣纸收走,奉至顾远洲三人案前,请他们过目。
顾远洲扫了一眼,问身旁两位先生:“两位,谁先请?”
蒋梦蝶吹了吹胡子:“我先。”
他从屏风后站起来,沉声问道:“姜蘅何在?”
姜蘅起身,应了一声。清凌凌的声音像山涧雪,原先还有些嘈杂的西楼之中,因着她开口,忽地便安静下来。
她站在那里,万众瞩目。
“今日我与吴先生各自宣讲儒法经义,你却点了一篇言儒法无高低,当可并行的文章做一甲,缘何?”
杨幼仪听见蒋先生这样无异于责问的话,松了口气。她知道,她这次稳了。原本她还担心,万一姜蘅其实根本不是她表现出来这么不通文墨,只是为了诈她该怎么办?
不过现在,她一颗心稳稳当当地放回了肚子里。
那篇文章她也看了,写得简直是一塌糊涂!儒法之争已经延续百年,若是能并驾齐驱,那这一百年来,诸位大家是争了个寂寞吗?要她来说,简直不知所谓!
她极力克制,才让自己嘴角没有露出胜利者的微笑,尽管看不到她现在的表情,但她想,她看起来肯定十分谦和。
姜蘅看了她一眼,而后淡淡收回目光,对屏风后的蒋梦蝶道:“此人言之有物,持之有故;行文璧坐玑驰,蹙金结绣,当属一甲之列。”
“今日两位先生讲学,儒家仁义,法家严苛,并无高下之分,是以今日众学子作文,立意无外乎儒法二者,亦无高低。”
“故就行文而言,徐观鱼更胜一筹。”
吴照雪也站起来,看着屏风后的人影,问道:“那郑宴与周沏云,又作何解?”
姜蘅福了福身,道:“还请两位先生见谅,小女子以为,治国之要,重在律法清明;治人之要,重在人心清明。科举之道,在于选贤举能,为君所用,又,上治国当用法,下治人当行儒。”
“故取郑宴为二甲,周沏云三甲。”
姜蘅说完,静立案后,面上一派风轻云淡,看不出来她在想什么,好像既不担心结果,也不在乎输赢。
在场的大多人,并不能明白她的意思,但是一楼的文人举子们,却是心头大震。
她说,科举是为了给皇帝选拔人才,而要使草满囹圄,近悦远来,皇帝就应该重用奉行法家的人才治国,奉行儒家的人才驭下。
屏风后蒋梦蝶与吴照雪对视一眼,叹了口气,问他:“你说还是我说?”
吴照雪白了他一眼:“自当我来。”
他说完,咳嗽一声,从屏风后走出去,对姜蘅道:“虽然小女娃没甚眼光,一派胡言,但是点评文章的功底不错,今日赌局,便算你赢。”
姜蘅福身:“多有得罪,还请先生见谅。”
吴照雪哼了一声,自然不可能和她计较。她先前也说过,儒法孰重,是她一家之言,何况儒法两家争了那么久,也不会因为她一句话,便打破僵局。
反而他倒很欣赏这个小女娃的胆量,明知他在场,却还敢这么说。多少读书人男儿郎,也不见得能有她这份坦荡气魄。
可惜是女儿身。
他笑眯眯道:“下回有空,到春秋书院来做客。”
到时候住上个十天半个月,他就不相信她还能坚持己见。
法家那帮人有什么好?不讲道义亲情,纲常伦理,那么死板。
姜蘅也笑着应下,说好。
她仍然这样云淡风轻,但是已经没有人怀疑她是否浅薄无知到不知道春秋书院是个什么好地方了。能得大名鼎鼎的吴先生夸奖的人,能无知到哪里去?
是她们浅薄才对,居然以为姜蘅真的就是个草包,敢和杨幼仪打赌,不仅草包,还不知天高地厚。
但现在,现实狠狠地打了她们的脸。
再看姜蘅,不少人心里生起歆羡的情绪,又觉得自愧弗如:若是她们能得吴先生一句夸奖,还被邀请到春秋书院,那她们一定会喜形于色,压根做不到像姜蘅这样淡然。
杨幼仪站在姜蘅对面,贝齿死死咬着唇瓣,面色发白,她用了好大的力气,才支撑住自己没有倒下去。
两位先生问了姜蘅那么多,到头来却没有一句话和她说。
她的手紧紧攥成拳,藏在衣袖里,看向面前身穿青衣的文士:“吴先生,您和蒋先生还没有问我呢?”
太子殿下不是说前三甲还未定,就由她和姜蘅来选,最后谁给出的理由更令人信服,就用谁的人选名次,谁就能赢?
听见她的话,蒋梦蝶也从屏风后走出来,直直看向她,怒道:“我们之所以不问你,是想着给你留最后一丝脸面,免得今日之事传出去,将来累得你的老师也抬不起头!你居然还有脸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