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少女坚毅的眼神,不少年长者忽然想起来二十几年前的玉京城,那时候正是大邺与南楚正是两国交战之期。
大邺一向重文轻武,年轻人削尖了头去读书,去科举,做出许多辞藻华美,行文精致的好文章。然而等到了战时,最没用的也是这些文人。
他们痛苦,却无力,没有可以上阵杀敌的武艺,也没有可以运筹帷幄的才智。
大邺兵力衰弱,眼看着在交战之中节节败退,居庸关,大祁山,巫江城,山河渐失。
宫中哀乐不断,年轻的皇帝已经做好殉国的准备;城里一片缟素,那是为出征的男丁所挂。
姜伯正便是在这时候横空出世,他有超凡脱俗的军事才能,文能上马草军书,武能下马击狂胡,他带领着大邺二十万将士收复失地,重整河山,遥远的玉京城里,终于有春风拂来,拂散宫中的哀乐,拂落城里的缟素,也拂去所有人心上的阴霾。
后来他被封为兵马大元帅,号令天下兵马,再后来,他与妻子战死沙场,只留下一个未满五岁的女儿。
便是姜蘅。
姜蘅顿了许久,终于又继续开口:“再后来说到赌注,婕妤娘娘也没有迟疑,拒绝。从赌注到打赌的内容,都是公开透明,当日梁园西楼中知情者众,我还是那句话,怎么你情我愿的一桩交易,到现在就成了我不知好歹,咄咄逼人?就因为我赢了么?”
“若是早说,我倒也不是不能输。”她冷嗤一声。
周遭嘈杂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是啊,所有人嘲笑,指责她的时候,怎么就没有想过分明是杨家的婕妤娘娘不懂事,拉着她打赌,这才将御赐之物输了出去呢?
愿赌服输,多天经地义的事情?旁人凭什么指责赢家做得不对?
姜蘅环视众人,最终将眼神定格在面前的杨长风身上。
她已经将话说到这个份上,然而杨长风却仍面不改色,他甚至从容地和姜蘅道歉:“近来杨某在家中养病,委实不知这诸多事情,否则一定派人助姜小姐澄清误会,还姜小姐清白名声。”
“岁暮天寒,听闻姜小姐身怀宿疾,还请姜小姐入里一叙,也好用盏热茶暖暖身子,亦或者早些回去,莫要为了身外之物,坏了身子。”
是劝告,也是威胁。
杨家与李家交好,李家又是大邺一流世家之一,朋党势力如同老树盘根,错综复杂。身为如今杨家年轻一辈中的第一人,他也确有这个底气。
他抬眼迎向姜蘅锋锐的目光,眸中一片清明。
姜蘅弯了弯唇,笑道:“既是沉疴宿疾,便也无需急于这一时了。”
她抬起手,露出红缎广袖下一截如雪皓腕,而后微微使力,扯下了身后的红绸布,玲珑剔透,华美夺目的红珊瑚树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应下赌局是受杨婕妤相邀;意外赢得彩头是天意使然,都没什么好说的了。接下来,是我要说的第三桩事,虽说不知为何府上惩治一个手脚不干净的丫鬟这样的小事也会传得满城皆知,还离谱得和珊瑚树搭上了关系,但我也算看明白了,权势面前,哪有什么输赢?”
“想来是京中深明大义的旁观者们见不得我小人得志,这才想法设法要将我和姜家搅成一滩浑水,既是如此,这珊瑚树,我不如原样奉还于杨家,一来是为赔罪,我不该不知好歹应下赌局,赢了杨婕妤,二来是为图个清静,只盼此后此事能尘埃落定,勿再纷扰人心。”
姜蘅说完,朝杨长风盈盈一福身。
人群里忽然有人尖声问道:“不是说珊瑚树被人毁坏了吗!”
姜蘅点了点下巴,朝杨长风道:“为免瓜田李下,杨公子不如亲自来检查一下这珊瑚树?”
杨长风站在阶前,昂首而立,他含笑摇头:“不必了,姜小姐的为人,杨某自然……信得过。”
虽未曾正面交锋,但是杨长风也算熟悉了两分姜蘅的性子,知道她如果不是没有完全的把握,不会说出这种话来。
既定的结局,实在没有心怀侥幸的必要,倒不如大方一点。
姜蘅目光如炬,逼视着他:“杨公子信得过我,可玉京众人信不过我的话,今日这一遭岂不是白来?不过您若是不愿纡尊降贵,我便从这路人中请两位出来检查,也顺带做个见证?”
杨长风身形微晃。
他身边的小厮立马紧张得扶住他。
他暗地里放出去自己被家法处置的消息之后,为了逼真一些,是实打实让人在背后抽了十鞭子的。
若是旁人皮糙肉厚的也就罢了,可杨长风自小养尊处优,这十鞭下去,是真让他吃了一回苦头。
小厮知道他的身子,自然十分紧张。
然而杨长风却推开他的手,缓步下了台阶,围着珊瑚树仔细看过之后,他方站定:“是皇上御赐的那一尊珊瑚树,没有伪造,毁坏的痕迹。”
姜蘅眯着眼笑了笑:“那就好,我还真怕有什么磕到碰到的地方我没注意到,坐实了我藐视皇权的罪名呢。杨公子能还我清白可真是太好了,既然物归原主,我便也就先走了。”
她将杨长风方才的话还给他:“岁暮天寒,杨公子看起来不太好,便不必相送了。”
姜蘅走了,热闹就散了,众人作鸟兽散,杨家门庭忽地清冷下来,杨长风定定看了那一尊珊瑚树许久,看向门口的家丁:“还愣着做什么,搬进去啊?”
他说完,家丁们便动作极快地上前,将珊瑚树搬进了杨家。
杨长风静立许久,忽然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咳得他弯了身子,直到一大口鲜血吐出来,他才停住了咳嗽。
小厮焦急地上前,拍抚他的脊背。
杨长风摆了摆手,慢条斯理地掏出绢帕,将唇边的血迹擦拭干净。挺直身子进了府中。
远天是阴沉的乌色,黑云翻滚,由远及近地带出一片鸦青颜色。没一会儿便有倾盆大雨落下来,来势汹汹地洗刷着满城的脏污与那些不为人知的淋漓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