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昭娇小, 千雪深瘦削,两人的确共骑一头金翎巨鹏就够。
愈往北方天气愈寒冷,好在巨鹏筋骨强健, 展翅时飞沙走石, 踏云翱翔, 至第三日落日前, 蔡昭与千雪深抵达大雪山下的小镇。
极北之地,昼短夜长, 举目望去, 天如灰云似铅, 一片萧索荒芜。
在满眼蒙蒙灰白中有几个小小的黑点在移动, 走近才发觉是沉默而动缓慢的人。
雪山镇人口不多,镇中心有且仅有一间客栈, 名字就叫‘雪山客栈’。
因风大天冷, 客栈门口挂着两片厚重的羊毛毡帘,上头凝着成片的污渍油腻, 早已不出之前的颜色。掀开羊毛毡帘, 扑面便是一股混着酒气烟熏以及许久不洗澡体臭的气息,蔡昭当时就眉头一皱,强忍不适才踏了进去。
纤秀美貌的少女与眉清目秀的瘦削青年出现在门口,吵杂的大堂静一刻, 随后又响起嗡嗡议论。
店小二殷切的上前, 将蔡千二人迎到一张中间的空桌边。
蔡昭摇摇头,径直走向靠墙的偏僻空桌旁。
站在柜后的掌柜她所选的座位,眼神微微一凝。
蔡昭坐下,迅速的将大堂中的情形看一遍——
一名额头微微前倾的掌柜,五名绕着大堂传菜送酒的伙计, 还有一个二十来岁的黄脸妇人在角落中低头擦拭酒坛。
大堂中央烧着一个大火炉,火上吊着个铁制大茶壶,大堂中摆放了十来张饭桌,有七八张坐客人。其中三张也靠墙而坐的明显是江湖中人,剩下嬉笑喝酒的着似是当地闲汉。
店小二托两个粗瓷大茶碗,从铁制大茶壶中倒些热水出来,摆放到蔡昭和千雪深面前。
蔡昭看着那碗沿上的糟污指印,眉心重重的跳了一下。
千雪深又冷又饿,张口就要酒肉和馒头——今的蔡昭已经知道,不是所有的客栈都有冷热八碟荤素十盆的,荒芜之地的客栈能有口干净的热汤饭吃就是万幸了。
两名做派淫邪的闲汉盯了这边许久,终于晃晃悠悠的趟过来,不请自坐。
其中一人神情阴沉,凶巴巴的瞪着眼睛,另一人眼神浑浊,一只手在敞开的胸膛上搓啊搓,充满暗示意味的着蔡昭:“这位小姑娘打哪儿来啊?这里世道不太平,要不要咱们兄弟给小姑娘探探道啊?”
千雪深满脸嫌弃:“不用,你们走开!”
“哟呵,这小子脾气挺冲啊!”敞胸膛的闲汉叫起来,“这兔儿爷模样的东西是看不起咱们兄弟啊!咱们要带这小姑娘去玩玩,你识相的就给我滚开!”
蔡昭没理,转头问千雪深:“这种情形我该做什么。”出门在外,应该请教有经验之人。
千雪深气个半死:“这种三不管地界咱们决不能示弱,你露一手镇住他们吧!”
“。”蔡昭简短道。
两人这一问一答,已叫大堂中人略吓一跳。
正常情形下,青年与少女出行,应是少女依靠青年,结果听对话,仿佛是倒过来了。
不等他们想明白,只听两声短促的惨叫,那两名闲汉已经砰的拍飞出去。
眼神浑浊那人敞开的胸膛上被利刃划出两道鲜血淋漓的交叉伤痕,皮肉绽开,可见伤势之深;面色阴沉那人伤的更重,左手竟被齐腕切断,血流注,人在地上不断翻滚,发出惨烈痛苦的嚎叫
这一下变生肘腋,大堂中人俱是大惊。
千雪深盯着那断腕之人的惨状,舌头都打结,“我我,我……我只教你露一手,没教你剁下人家的手啊。”之前两日他们住的客栈也有地痞来寻衅,但女孩出手并没有这么重。
蔡昭将一柄短刀缓缓放在桌上,正是适才插在眼神浑浊之人腰间的短刀,也不知顷刻之间她是如何拔刀,划伤,切腕,然后出掌将两人拍飞,一气呵成的。
这绝不是寻常的江湖功夫,必是顶级门派中的高深武功。
原先与那两闲汉坐桌的三人见状,知道是撞上厉害之人,不顾地上的两名伴忙不迭要逃出客栈。
蔡昭从桌上筷筒中随手抽|四五根筷子,翻掌飞射出去,噗噗几声后三人应声而倒。
一人后颈插支筷子,另两人背心各插两支筷子,三人呻|吟着往外爬去。
蔡昭端起面前的一碗热水给千雪深闻,“你知道这碗里头下什么药么?”
千雪深当然不知是什么药——不对,这碗水里下药么?
蔡昭自顾自回答:“是蒙汗药,不过很劣质,人醒容易呕吐头痛。”然后她端起另一碗热水过去,“知道这碗里头又是什么药么?”
千雪深迅速摇头。
蔡昭:“春|药。也很劣质,不过药性很烈,中药之人会变的跟牲口一样,药性退后,腹脏会落下毛病。”
千雪深哆嗦起来——蒙汗药与春|药,不论他和蔡昭谁中了哪种药,结局都不很美妙。
适才给他们倒热水的店小二见蔡昭的目光缓缓移在自己身上,慌张的叫起来:“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下药……”
蔡昭:“当然不是你。”她看向地上翻滚着嚎叫之人,“是这人。他们一个引我们说话,另一个伺机下药。”
“你将这两碗水给他们灌下去。”蔡昭将两碗热水推到千雪深面前。
千雪深一咬牙,端起两碗热水走过去。
地上两人知道不妙,挣扎着想要爬走,千雪深再差劲也还是学过几年拳脚功夫的,当下一脚一个踩住那两人的脖子将热水灌下去。
蔡昭丢块碎银子给店小二:“叫人将他们丢出去。”
几名伙计被蔡昭下手之狠给吓的不轻,一听到她的吩咐,连掌柜都不及询问就慌张张的两人一组将那两闲汉抬了出去。
至于这两人接下来会怎样,众人心知肚明,却无人提及。
至此,有人都收起适才对蔡千二人的轻视之意,低声议论。
掌柜默不作声的转身,掀起通向后厨的帘子,高喊道:“给贵客上好酒,将刚烤好的鸡鸭端两只上来!”
大堂中仅剩的后一名店伙计这才惊醒,赶紧重新给蔡千二人端茶上水。
这回的茶碗很干净。
千雪深木木站在原处。
他知道女孩这番行为的用意。
雪山客栈与之前路过的几间客栈不,不是吃顿饭歇一儿问几句话就走的,而是要实实在在住店过夜的地方,甚至可能不止住一两日。
女孩若不一开始就镇住所有人,后患必然不断。
蔡昭并不在意周遭目光,从包袱中掏出一卷手札来,借着昏暗的灯光细——
与她想象的不,头顶上的雪山犹如云宫冰封般遥不可及,底下的雪山镇却并不比之前路过的北地村镇更寒冷,甚至周遭的土地还能稍稍长些农作物。
然而这只是山脚下的情形。
大雪山大致可以分成上中下三段,气候差异极大。
山脚地带虽然沟深林密,但是风雪还算寻常,甚至还有不少珍奇的野兽和成色上等的药材,猎户与采药人便拿兽皮与药材去南面的村镇换取日常需的食盐布匹等物。
因为此处地势极高,山脚地带已比寻常山脉的山腰还要高。山间寒冷异常,野兽的皮毛尤其丰厚,还有此处特产的雪参,比寻常深山出来的老参更受客商喜爱。
然而这些狩猎与采药活动仅限于山脚地带,一旦上山腰地带,便是凶险四伏,下山者不足半。至于山顶地带,据说上去的人,至今还不见有下来过。
这些都是她沿途向店小二或当地居民打听来的,反复验证后的信息,应当不有假。
“又是一座插天峰么。”蔡昭轻轻合上手札。
可是与插天峰的死样寂静不,采药人与猎户在山中采猎时,偶尔能听见可怖的兽吼,它们夹杂在疯狂嘶叫的风雪声,从遥远的山顶传下来。
这种地方,也不能让金翎巨鹏冒险上去了。
千雪深见女孩皱眉思虑的模样,也不禁思绪游走。
他原本看蔡昭弱质纤纤,娇憨天真,便当她来大雪山不过是一时冲动,等遇上艰险自会知难而退。谁知她真办起事来却颇是沉稳有度。
厚实的冬衣,毛皮靴子和手笼罩面,防手脸皴裂的油膏,暖身用的陈酒,存放温酒罐的小暖巢,甚至将两人捆绑在巨鹏上的长长衣带——巨细靡遗,一样不落。
一些细碎但很有用的东西连千雪深都没想到,少女居然都细细列在随身札记中。
他们在金翎巨鹏上每待半日,就落地采买食水,时向当地人打听极北之地的大雪山,问清楚需要过几条河几重山后便再度乘上巨鹏,在空中每见到一条河一座山便小心描绘下来,等下回落地时再继续打听,此便不容易弄错方位。
少女甚至还很周到的给自己和千雪深各起了一个假名——“青阙宗上的事没怎么快传扬开来,尤其是北地边陲,消息闭塞。此行你我以假名示人,不有人识破。”
她自己叫风小瑶,取母亲和弟弟名中的各一字,千雪深就姓万……
千雪深不满:“虽说千万两字总在一处,可千姓何等清气,万姓就一股暴发户味儿。”
蔡昭:“千面门也姓千,今死的只剩你这么个渣渣了,我千姓不是清气而是晦气吧。”
千雪深无话可说。
有好几次,千雪深见蔡昭累的都快在巨鹏背上歪过去了,便提议让她歇歇,自己可以替她着飞方向。
蔡昭:“你以为我何为非要和你共乘,难不成是怕你累着冻着?千公子醒醒吧,我是怕你跑。若不是慕少君借我一头巨鹏,我本想打断你一条腿再丢上马鞍的。你来看着前方向,万一你将我带去别处该怎办?少废话,老实呆着。”
千雪深不屈不挠:“你爹不见又不是我害的,其实我也是被害之人!你武功高强可我不是啊,大雪山危机四伏,你自己一个人动更利索,带着我只是累赘啊。”
“带着你我自有用处。”蔡昭淡淡道,“等我拿到了雪鳞龙兽的涎液,你就立刻变几个人给我验证。若是龙兽涎液果真能破解易身大法,我就放了你,否则……”
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千雪深轻叹口气,无奈的缩坐到蔡昭身旁。
这时,店小二端着香气四溢的烤鸡烤鸭上来,掌柜亲自捧了一个精致的小酒坛过来,殷勤的为蔡千二人倒酒摆碗,“两位客官怎么称呼啊?”
蔡昭笑容可掬:“我叫风小瑶,这位是我未过门的…呃不,是我定下亲事的未来夫婿…”
千雪深茫然的抬头房梁,思绪再度回溯——
“为何我们要假扮未婚夫妻啊,为何不假称兄妹?再不然说我是你的随从好。”想起临行前慕清晏那森然的目光,千雪深背脊都凉。
蔡昭:“我要就近着你,以夜里也要住一屋,还是假扮未婚夫妻好,或者可以直接扮夫妻,住一屋就能更加名正言顺了。”
“……假扮未婚夫妻挺好。”
掌柜愈发客气,“这位公子怎么称呼啊?”
蔡昭抢在千雪深开口之前道:“他叫万大强。”
掌柜一脸久仰:“原来是万公子啊。今日结识贤伉俪,在下三生有幸啊。”
千雪深无力的趴在桌旁——
“为什么叫万大强,这也太难听了!”
“也可以叫万二傻,你自己挑吧。”
“……那还是万大强吧。”
掌柜给蔡昭与千雪深倒好酒,轻声叹息:“适才两位也见,咱们这地方不太平。因为地处极北之地,偏僻荒芜,江湖上那些没了容身之地的奸贼,杀人越货的恶徒,还有许多说不清来历的人都爱往这儿躲。”
“适才两位刚进门时,我还当又是哪里来的少爷小姐,不知轻重来观赏大雪山奇景,今才知是我有眼不识金镶玉——两位既然有底气,我也就放心。对了,在下絮叨了半日,还不知贤伉俪来我们雪山镇有何贵干呢?”
蔡昭:“我们是来观赏大雪山奇景的。”
掌柜:……
掌柜强笑:“凭姑娘的身手,自是什么景色都能看。可大雪山毕竟凶险,姑娘这样金玉一般的尊贵人物,何必来吃这个苦呢。”
蔡昭一本正经:“我姑姑说,嫁人是大事,决不能稀里糊涂的,等嫁以后才发觉不合适就晚。要知道与未来夫婿合不合适,好的办法就是一道出行。只要一道赶过路,一道搭过船,一道风餐露宿,一道艰难险阻……两人合不合适就一清二楚。”
掌柜向一旁的千雪深。
瘦弱的青年垂头丧气,神情茫然,犹如一只被雨水打湿的可怜鹌鹑。
——这样的成色,还需要大雪山这么高深的试炼?
“掌柜觉得我姑姑这个主意好不好?”蔡昭问。
掌柜木然:“我此生从未听过这么好的主意。”
蔡昭微笑:“若是姻缘顺遂,等我们将来成亲……”
正在这时,忽闻啪嗒一声,羊毛毡帘再度被掀开,夹碎冰粒的寒风打着卷的冲进客栈。
帘子落下,寒气旋即切断。
众人抬眼去,只见门口站一位轻裘缓带的高挑青年,神情疏冷倦怠,眉目却俊美之极,犹如雪顶遥光般姝丽难言。
他淡淡道:“这门亲事我不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