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楼内的戏曲一场接一场,一直演到深夜。
百里璇自己把自己喝醉了,伏在小案上打着瞌睡,黏在脸上的八字胡也掉了半边。余十七端坐在软垫上翘首上望,终陵弃还坐在原位,只不过现在是一个人,藤以宁半个时辰前就独自先行离开了。
跑堂的伙计面带笑容从楼梯上走下来,他刚刚又给终陵弃那桌送去一壶酒。
余十七远远遥望着终陵弃斜倚栏边寂寞独饮的身影,忽然心中泛起一阵同情。
在脑海中回忆着之前藤以宁独自离去时平静的神情,余十七也不知道他们之间是单纯话不投机还是发生了什么别的不开心的事。
也许要怪这家酒楼今晚演的戏曲,余十七望着空落落的戏台心想,若是那些戏子伶人不要演那么悲哀的故事就好了。
说是故事,其实也不过就是最近二十年间的事,他在有灵客栈的时候替西陵玥找寻那套名为《紫宸戡乱演义》的绘本时已经对这个故事的前半部分有所了解,而今天的戏曲似乎演的是后半部分。
余十七忽然明白为什么终陵弃看起来心情不好了,可能根本和藤以宁的离开没有关系。
念及此处,他起身离席,踏着楼梯来到二层,走向那个孤独的身影。
“一个人喝酒有什么意思啊?”
拿着酒壶的终陵弃愣了一下,回头朝余十七看去,莞尔一笑:“你怎么在这里?百里小姐呢?”
余十七用眼神向他示意了楼下,然后坐在了他对面,也就是藤以宁之前所坐的位置。他入席之后,把面前那只杯子往前一推,对终陵弃道:“倒酒。”
那只杯子还是干净的,藤以宁似乎没有碰酒的习惯。
终陵弃一边给余十七倒酒,一边戏谑道:“你就这么理直气壮地使唤我啊?没人教过你孝悌礼义吗?”
“那是给我尊敬的师父师娘还有娘亲的。”
“听着让人有点伤心。”终陵弃还是笑,“我还以为你上来是想尝试一次咱爷俩一起喝酒。”
“在船上的时候不就一起喝过了吗?”
“我说的不是喝酒,是那种感觉。”终陵弃无奈地扶了一下额头,“在乌月的时候,你妹妹会陪我喝酒,小丫头很机灵,总能把我哄开心。”
“我可没那个本事。”
“你像你娘。”终陵弃和他碰了一下杯,小口慢酌,“安静、内敛,外冷内热。”
“她叫什么名字?”
“谁?”
“你女儿,我没见过面的妹妹。”
终陵弃终于露出了开心的笑容:“大名叫终小孟,小名叫蕴冬。”
“你确定你没说反?”余十七眉毛一挑。
“没有。”
“她长得很像孟阿姨吗?所以你要给她取这个名字。还是你想用这个名字纪念你们情比金坚?”
“我说是的话,你会生气吗?”
这次余十七主动给他倒酒,淡然地回答道:“不会,要生气也轮不到我生气。”
两人对饮,一时无言。
终陵弃隔着扶栏朝楼下望去,中间的戏台还没清理完毕,五颜六色的旗帜散落在台上,还有一些假的刀枪兵器。
“为什么皇帝还活着,民间就已经开始演这些?”余十七问出了自己心中一直都疑惑不解的问题。
“因为他现在活着和死了没有什么区别。”终陵弃低声回答道,“只有握着刀剑站在效忠于他的军人们中间的时候他才是皇帝,现在他只不过是被拔了爪牙的老虎,群狼都在等他死去。”
“我听说过去二十年,皇帝接连用兵征伐,死了很多人,也浪费了很多积蓄。”
“是,但征伐也换来了安宁。”终陵弃点头,“数十年前匈奴单于统合草原诸部,在北方形成了足以威胁宸粼的戎夏帝国,皇帝亲手瓦解了它。”
“你是他的支持者。”
“曾经是。”
“那现在呢?”
“现在我是他为数不多还活着的朋友之一。”
余十七暂时停了下来,他似乎还需要慢慢消化这些新得到的信息。
“你问这些干什么?”终陵弃好奇。
“既然打算帮你做那件事,至少要先了解你和你的皇帝朋友都是什么样的人吧。”余十七说着自己的理由,“我总不能什么都不知道,就心甘情愿去帝都。”
终陵弃迟疑了一下,缓缓道:“你还是别去了吧。”
“为什么?在西荒的时候你一再劝我考虑,现在又不希望我去了?”余十七对他的态度反转感到不理解。
终陵弃眼神有些闪躲,没有正面回应。
余十七很快便猜到了:“因为我娘?”
“我要是让你去做那种事,她会和我翻脸的吧。”终陵弃苦笑。
“可你在西荒的时候说,会保证我的安全。”
“是那样没错,但在你娘眼里,我这么做是把你带入是非的漩涡。”终陵弃仔细端详着余十七的脸庞,又说道:“而且这段时间相处下来,我也渐渐觉得你可能不是适合这件事的人。”
余十七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他没想到终陵弃会主动放弃这个念头。
为什么?就因为他现在知道了自己是他和藤以宁的孩子,所以关心自己,想要趋利避害?
“可是我觉得自己合适,我能胜任绘画的工作,我也能听你的安排实现你和皇帝的心愿。”
“再说吧。”终陵弃似乎一时找不到好的方式拒绝他,所以只好先把这件事拖延下去。
他伸手想要去拿就瓶,却被余十七抢先一步。
“别喝了,喝酒该有节制,否则既对身体不好也容易误事。”余十七劝道,“过去的事都已经发生了,喝酒又能怎样?喝醉了你也不见得会有多开心,醒来只会更难受。”
终陵弃吃惊地看了他一眼,问:“你从哪里知道这么多的?听着就像你似乎很有经验一样。”
余十七笑笑不解释,起身离席,他可不想在这个时候回忆自己以前喝醉酒的经历。
终陵弃呆呆地坐在原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下子笑一下子又皱眉。
下楼回到百里璇身边,余十七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自己醒了,看起来这家伙的酒量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好。
“父子谈话结束了?”百里璇伸了个懒腰,眼底微带倦意。
“算不上父子谈话。”
“怎么,你还不想承认他啊?”
余十七回答不上来,他也不清楚,因为感觉自己对终陵弃的感觉随着相处时间的增长一再发生变化。
“明天我们要继续上路吗?”百里璇换了个问题。
“应该吧。”
去了乌月之后,自己的想法会再度改变吗?余十七朝终陵弃所在的方向望了一眼,蓦然发现不知从何时开始,自己心中对乌月之行的态度已经从最初的抵触渐渐转变为期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