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凉州西南边陲，抚远关城。

余十七将马拴在客栈门前，随后将西陵玥送上二楼的厢房。

时辰尚早，他们也并不是打算要在此间留宿，之所以停留只是因为西陵玥想要在进入西荒之前沐浴净身，毕竟西荒在她心中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

即使这一次离开的时间并不算长，可依然越是接近归途的终点便越有沉重的感觉。她沉下身子将自己浸入木桶，屏息让水一直没过鼻尖，双眼几乎与水面平齐，凝望着漂浮在水面上的花瓣呆呆出神。

片刻之后，在飞溅的水花中西陵玥昂首换气，后颈轻靠在木桶边缘。她抬手轻拍自己绯红的脸颊，方才屏息时又情不自禁地回想起昨晚露宿野外时自己主动的亲吻。

当时是气氛烘托情难自已，想做便做了，根本没有瞻前顾后，可随着离回到大雪宗越来越近，她又不得不开始认真考虑将来的事。

一想到自己身为大雪宗的圣女肩上所负的责任，西陵玥的眼中顿时蒙上了一层厚重的忧郁。很显然，如果接下来自己和余十七都不主动去试图改变些什么的话，这段在几经出生入死之后好不容易才萌芽的感情也许永远也不会有开花结果的一天。

可是要如何去改变呢？她一边在脑海中胡思乱想着，小手无意识地拨弄着漂浮在水面上的发丝。

短暂的一瞬间，银雪的故事闪过西陵玥的脑海，她自己都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虽说这是一条可选的路，但相比之下银雪至少有一半是无心的，而她自己现在这么思考却显得十分刻意。

若不选这条路，那剩下的唯一正解便是亲自去向圣主求情，可是……圣主会答应吗？西陵玥想到此处，不禁又忐忑起来。圣主当年能够宽容银雪的过错，恐怕也和当时自己能够作为备选成为圣女的存在有些许关联，失去银雪并不会对灵族以及大雪宗的诸般事务产生太大的影响，即便有影响也是短期的。

事实也正是如此，当初在银雪被废黜之后，接手的西陵玥很快便熟悉掌握了作为圣女最主要的祭祀任务，多年下来也并未产生过失误错漏。

只是……当时有自己能作为银雪的候补，如今有谁能作为自己的候补呢？西陵玥幽幽地叹了口气，或许是因为这些年自己的表现太过出色，大雪宗迟迟没有启动下一代圣女的培养计划，族中恐怕找不到能够替代的人选。

更何况这些年来圣主待她极好，事必躬亲之余也时常抽出时间来教授她一些新的知识，俨然已经将她当成自己的继任者来培养。

倘若这一次回去面对圣主，她又怎么开的了口请求圣主免除自己作为圣女的职责和义务？

成为灵族的圣女，继而再成为统领全族与大雪宗的圣主，这条道路上的权力与牺牲是等价的。灵族代代相传，也总有人要为此做出牺牲，这些都是西陵玥从小便接受灌输的教条。

此时此刻，这些教条正在折磨着她，令她感到源自良心不安的煎熬。

为什么……为什么追求个人的幸福，会变成如此自私的一件事呢？她的神情满是沮丧，悲哀又委屈地想道。

在客栈门前守候着的余十七并不知道沐浴中的西陵玥经历了何等艰难的内心挣扎，他抱着秋叶的木鞘蹲坐在台阶上，望着面前来来往往的胡商和旅人发呆。

虽然他听不懂那些胡商们嘴里“叽里咕噜”说的是什么，但从那些人兴奋喜悦的表情可以看出，这一趟的生意似乎还算不错。

一对中原人士装束打扮的年轻男女眼神好奇地打量着四周，在与那帮言语不通的胡商擦肩而过时，男子很体贴地将表情明显露出担忧和害怕的女伴拉在了身后。

余十七忍不住轻轻笑了笑，想起自己第一次走西荒时也曾因遇到语言不通的胡人而暗暗不安过，后来见识广了这种奇怪的恐惧也自然而然消除了。因为他在与人相处中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虽然大家看起来样貌不同非我族类，交流起来也因为语言文字的隔阂而十分费力，但绝大多数来到宸粼的胡人都是没什么坏心的，最多最多其中有一些稍显狡猾的商人。

可逐利本就是商人的本性，显得狡猾一点也没什么可奇怪的。总而言之，在余十七看来，西荒的胡人和自己一样，都是天底下的芸芸众生。荒芜宗和云中剑想要守护的，便是有无数个这样的芸芸众生所存在的江湖。

有些讽刺的是，这个道理是在他离开云中剑之后四处游历才逐渐懂得的。相反当初在剑队受训、为云中剑四方奔走时，他对自己信仰之中关于“守护”的概念还有些模糊不清。

柳氏剑宗同样也将“守护”作为宗派理念的核心，但柳氏所传承的“守护之剑”和余十七理解中云中剑的守护却大为不同。这一点可以从柳氏历代杰出弟子都热衷于出仕宸粼御武司轻易看出，柳氏剑宗英杰之辈的“剑圣”之名最开始也是由宸粼皇室授予的，剑宗的传人们大都以此为豪。

因此柳氏之剑想要守护的是天下正统，是皇室和庙堂。而荒芜宗虽然也受御武司节制，但比起朝廷和皇室，云中剑们所守护的更多的是天下苍生。

余十七低头凝视着怀中的无刃剑秋叶，心中忍不住发出感慨：这把剑曾经的主人出身于天下剑道正统之巅的柳氏，可最终却作为荒芜宗公认的首领为江湖安定而奉献青春。

“真想活在有柳意珂前辈的那个时代啊……”他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叹息。

这个梦想如果能够实现，哪怕只是与柳意珂相对而坐饮一杯茶闲谈几句，他都觉得无上满足。

奇怪……余十七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终陵弃身为忘川渡主身份隐秘，可连他的故事都有人编排出《紫宸戡乱演义》那样十分接近真实历史的绘本，为何相比之下身份更为光鲜柳意珂却没有传世的故事呢？

别的不提，仅仅讨伐十恶这段，便足以成为脍炙人口的佳话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