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喊你呢，愣着干嘛？”陈庭秋发觉身旁的余十七呆站着没动，忍不住用手肘顶了顶他。
余十七回过神来，缓步前行，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来到了铁栅之前，一手撑着膝盖单膝跪下：“御武司辖下云中剑特遣虞言志，参见陛下。”
“云中剑虞言志……”皇帝喃喃念叨着这个名字，眼中短暂地闪过一丝迷茫。
随后，他幽幽叹了口气：“那或许是朕记错了。”
余十七迟疑了片刻，回答道：“陛下应该没有记错，臣如果没猜错的话，陛下此时心中在想一位故人。”
萧洗红和陈庭秋闻得此言纷纷露出惊愕的神情，只听余十七继续说道：“他叫终陵弃，十九年前帮助陛下登上帝位，后来又放弃了陛下为他准备的锦衣卫指挥使之职。”
“你……你……”皇帝大为动容，伸出颤抖的手越过栅栏，试图去触摸余十七的脸颊。
“臣确实是终陵弃的儿子。”
沉默良久，皇帝向他问道：“那你为何姓虞而不姓终？”
余十七答道：“臣自幼便被寄养在黎州云岭同风门，故而随同风门虞掌门姓。幸而苍天眷顾，不久前已与生身父母相认。”
“终陵弃，他还好吗？”
“陛下问的是近况？还是他离开帝都之后？如果是后者，那么他很好，有感情深厚的妻子和女儿。”
“那……近况呢？”
余十七叹了口气：“帝都乱成如今这个样子，陛下觉得他还能好吗？”
“他来帝都了？”皇帝脸色一变，“这个时候他还来帝都做什么？”
余十七于是将自己所知的一切悉数告知，得知终陵弃曾经打算重新聚集忘川的力量营救他出狱，皇帝的脸上露出了无奈的苦笑。
“他始终心中有所愧疚。”
“对朕？”
“或许更多是对当年所抛下的那些忘川旧部。”余十七说出了自己的理解。
当年忘川有扶龙之功，自终陵弃以下所有人皆得锦衣卫大小官职，但最终上殿接受封赏时，却是朱止取代了终陵弃的指挥使之位。本以为自己为一众追随者谋好了后路的终陵弃选择离开帝都去往乌月乡下隐居，然而在之后的十九年里锦衣卫伴随着宸粼历经风雨。
最初洗白了江湖刺客身份的那批人里，有人真真正正地把自己视为了帝国武官直至尽忠殉职，有人却本性难移坐罪下狱最终伏法受诛，有人天性洒脱不爱管束短短数月后便辞官离去，有人却野心蓬勃难抵诱惑卷入朝中党派明争暗斗……
十九年下来，锦衣卫指挥使还是朱止，但卫所内的大小锦衣卫却早已换了不知多少。终陵弃心中真正觉得愧对的，恐怕是那些在任上故去的旧部们。
“他是个责任感很重的人，从没觉得自己作为刺客们的首领应该享有何等的尊荣和权力，他所求的不过是给这些除了杀人技什么也不会的朋友们在陛下治下的宸粼谋一条生路而已。”
皇帝遗憾地低下头：“但朕辜负了他的期望，对吗？修和二年，北宁十七年，朕所治的这十九年间，给天下人留下的最为深刻的记忆莫过于那些白骨累累的战争了。”
“陛下，战争已经结束了。”
“但死去的人永远也不会回来了。朕能够理解终陵弃心中的愧疚，因为朕也在这十九年间失去了很多重要的人，那种悔恨的感觉，也感同身受。”
跪在后面的萧洗红猛然抬头，眼角有泪光闪烁。
他知道皇帝所失去的重要之人中包括一批他的父辈们，正是那些人的流血牺牲换来了北征戎夏的最终胜利。
“萧洗红。”皇帝忽然朝撑着长枪无声流泪的年轻人看去。
“臣在。”
“不，现在我不是以皇帝的身份在和你说话。”
“陛下……”萧洗红吃惊地抬头望去，忽然发觉皇帝的脸上也有两道泪痕。
陛下……也会哭么？
他想起北宁十五年的秋天，在关外深入戎夏境内的草原，即便是战事最为艰苦危急的时候皇帝也从来没有落泪过。
在北征军中年轻一代的将士们眼里，皇帝的存在就如同太阳乃至神明般一样。因为当初正是皇帝力排众议，在名将凋零国力疲敝的时刻毅然发起了对戎夏的第四次北征，并且决战得胜，最终奠定了如今北疆安泰、戎夏远遁漠北的大好局面。
“我现在是以一个不称职的父亲的身份请求你，弦嫣往后便拜托你了。”皇帝郑重地对萧洗红说道，“她不能再回宫中去了。”
“陛下……”
“朕死之后，以牧庆玄之性狭，公主若再留在宫中，恐怕难免受其所害。放眼天下，朕能够放心信任的人已经尽在眼前了。”
萧洗红红着眼叫道：“陛下不会死的！陛下，我和叶将军今次就是来救陛下出去的！”
“叶望舒真是个无可救药的蠢人！今夜不知有多少人要为他那份无法实现的执念而死！”铁栏之后的皇帝倏然怒声咆哮道，“你难道也和他一样蠢？”
萧洗红将长枪放在地上，俯首向皇帝连磕三个头：“萧家三代对陛下的忠义不能在臣这里断绝！请陛下收回成命，将公主托付给虞少侠吧，臣愿和叶将军一同死战！当年忘川不过区区数百人，就敢为陛下先登皇城斩关破门，臣等既随陛下身涉草原北逐戎夏，临危岂能不如江湖刺客！”
陈庭秋轻叹一声，侧过身去不忍再看。
牧弦嫣清丽的脸庞上挂着两道玉箸，她在萧洗红身边一同跪下：“我不要和萧哥哥分开……萧哥哥，你不要死……你不要死好不好？”
萧洗红咬牙与皇帝对视，心中已经做好了以死相逼的准备，但他刚挺直身子，后颈忽然遭到了一记手刀重击，立刻闷声晕倒过去。
“萧哥哥！”
“他没事，只是晕过去了。”动手将萧洗红打晕的余十七伸手扶住了他往前倒下的身体，随后将他背在了身后。用萧洗红身上的甲袍将他系在自己身后，余十七提起了落在地上的长枪扭头对陈庭秋道：“陈大人，麻烦你带着公主跟在我后头。”
陈庭秋用力点了点头，他们在这底下已经耽搁了太久了，叶望舒的人也许随时会被黎重击溃，若是北军兵至萧洗红和公主再想走就难了。
“陛下，臣走了。”余十七背着萧洗红朝铁栏之后的皇帝微微欠身行礼。
“去吧。”皇帝目光中带着感激，轻轻摆了摆手。
牧弦嫣见陈庭秋向自己走来，她最后对着父亲磕了头：“父皇。”
“以后就不是公主了，要更懂事，不要有太多脾气。”皇帝望向她的眼神柔和而悲伤，一如春山雪后。
“儿臣……谨记。”
“去吧，快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