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丁盘岭的帐篷出来时, 易飒在门口站了会。
不知道在看什么,但一切又都看进了眼底:远处发亮的雪盖把那一片的天顶衬得泛白, 蜿蜒的银色细流像针脚细密的缝线,把一块一块青褐色的苔藓缀织在了一起,帐篷间袅娜着晨炊的烟火气,偶尔有人走动, 迎着晨光的影子都显得生机勃勃。
易飒叹了口气,攥着那本软面册子往边上走,但其实这一大片都是平地, 没遮没挡,一览无余,并没有什么适合一个人静静待着的去处。
她走到营地边的一块坡地上, 本子一扔,权当坐垫,然后一屁股坐下。
裤脚因为这坐下的撑力微微提起,露出脚踝上纹身的一部分。
易飒把裤脚往上提, 又把袜子往下拉, 终于使得那个纹身露了全貌。
去死。
妈的,当初到底为什么纹这两个字来着?
不记得了, 可能是青春期叛逆, 生命无限、活力旺盛时,就喜欢把死亡一类的词当口香糖, 整天嚼个不停, 以彰显自己特立独行, 她记得,纹身的那天,阳光很好,她在字体间举棋不定,纹身师于是推荐瘦金体,说是这字“行笔瘦劲,至瘦而不失其肉”,就跟她这个人似的,纤瘦细弱,但整个人劲劲儿的。
她喜欢这恭维,于是就纹了。
现在回看,不自觉打了个寒噤,觉得命运里的某种谶言,在很多年前,就已经攀上蘸着墨的针尖,细细扎进她的皮肤里,像扁鹊见蔡桓公时提醒的那个“君有疾”,在腠理、在肌肤、在肠胃——待她窥破玄机时,已在骨髓。
早知如此,就该纹个“长命百岁”什么的。
不远处有人经过,易飒抬头去看。
是丁碛。
丁碛也看到她了,下意识低头想回避。
易飒吼了句:“姓丁的!”
然后朝他勾手指:“你过来。”
叫自己吗?丁碛迟疑了一下,还左右看了看,确定没其它的丁姓。
他走上前来。
易飒还坐在原地,眯缝着眼抬头看他,竖起两根手指,作了个挟夹的姿势:“有烟吗?”
如果不是没闻见酒气,丁碛真要以为她是喝醉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提了几分警惕:“没有,再说了,你不是从不抽烟吗,只抽烟枝的。”
易飒冷笑着垂下手,指尖触地时,顺势揪了一把带霜的苔藓在掌心慢慢搓揉:“我换个口味不行吗?我问你啊,现在处处巴结丁盘岭,什么意思?”
丁碛不动声色:“盘岭叔是长辈,安排我做事,我做是应该的,合情合理,怎么就叫巴结了?”
易飒挑衅地笑:“不是,你是忽然发现,丁盘岭压得住丁长盛,更有势力,更有心机,你觉得跟着他会更有保障——但我告诉你,我无所谓,不管你跟谁,不管你脑袋上罩多大的伞,该朝你算的账,我还是会算。”
丁碛皱了皱眉头:“易飒,凡事何必这么较真,我想重新做人,你行个方便,对大家都好。”
易飒差点跳起来:“你放屁!重新做人这词是这么用的吗?”
她拿手指点向丁碛:“你不过是做脏事做腻了,厌烦了,又觉得有风险,会有我这样的人穷追不舍,于是想换一种轻松的活法。那些前账,你不消、不吭声、不交代,指望着大家都不追究,放你一码,就雨过天晴了,是吧?”
丁碛不想再纠缠:“大清早的,你是不是吃错药了?”
他转身想走,脚踝处忽然紧勒,低头看,是易飒不依不饶,拽住了他的裤脚。
“我再问你啊,你跟井袖是怎么回事?你爱上她了?”
丁碛无可奈何,不懂她怎么会忽然发起疯来:易飒之前,是跟他一直不对路,但不至于这么颠三倒四的啊。
他用力把裤脚挣脱出来:“我不知道什么爱不爱,我也不讲究这东西。”
易飒讥诮地笑:“不是要重新做人吗,那就从不祸害人开始啊,既然不爱,就别他妈假惺惺的欲擒故纵,又是送钥匙又是送关怀的,恶心!”
丁碛盯了她半天,忽然笑了:“听你这意思,井袖跟了我,就一定死路一条了?要不要打个赌啊,没准她选了我,是这辈子最幸运的选择呢?”
易飒喃喃:“说这话,真是连脸都不要了。”
她仰头看天。
也不知道老天爷是怎么给人定寿数的,像割韭菜一样,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把她给割了,却放任丁碛这种人继续活下去,还活得好好的。
***
宗杭一早起来,就不见了易飒。
洗漱完了,也不见人回,先还以为她是去找丁盘岭了,但明明见到丁盘岭和丁长盛在一处说话,又以为她去吃早饭了,然而临时充作饭堂的简陋帐篷里,也没她的影子。
宗杭只好绕着营地找,中途拽住一个看起来还算面善的人打听,正说着话,丁碛从旁经过,脸色不是很好看,大概听到了一两句对答,冷冷说了句:“在那头发病呢,也没人管。”
发病?
宗杭额头上青筋一跳:今天是19号。
他也顾不上高反了,发足向着丁碛说的方向狂奔,远远就看到易飒在地上坐着,抱着膝盖,垂着头。
到跟前时,上气不接下气,宗杭扶住膝盖弯腰,一句话都被大喘气分割得断断续续:“易飒……你……没事吧?”
易飒抬头看他,眼睛里一片茫然。
就在片刻之前,她还是只胀满气的刺球,向着丁碛没头没脑滚扎,但她很快就发现:随便揪个人过来发泄,并不能让自己好过。
于是就蔫了,觉得整个人没了血肉,只余骨架,尽力撑起一幅耷拉的人皮。
宗杭觉得不对劲:“易飒,你怎么了啊?”
睡觉前不还好好的吗?
易飒盯着他的脸看,忽然冒出一句:“宗杭,你的脸脏了。”
是吗?宗杭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脸:应该不会啊,他刚洗完脸,照镜子的时候,明明清清爽爽的。
易飒说:“过来,脸过来,低一点。”
宗杭依言低下脸去。
易飒伸出手,捏住他腮帮子上一块肉,往边上一提,又一提。
宗杭一下子反应过来,倏地抬起头,捂住被捏红的地方:“哎,你故意欺负人吧?”
易飒咯咯笑起来,差点笑出眼泪,她拿手指抹抹眼睛,说:“是啊,就是故意的,怎么着?”
怎么着?也不能把她怎么着,再说了,今天19号,不希望她生一点点气,能开心最好。
于是岔开话题。
“你吃饭了吗?帐篷里有饭,去晚了就只能吃剩的了。”
易飒摇头,拿手拍拍边上的地:“坐下说。”
宗杭坐下来,双手摊开了向着她:“刚刚你的手好凉,要我给你捂一下吗?”
易飒斜了他一眼:“你是想摸我的手吧?”
宗杭气了:“我是那样的人吗?我就是看你的手凉,很纯洁地帮你捂一捂,你肯定这么坐着好久了,手冻得跟冰坨坨似的。”
易飒低头看自己的手。
是冰凉的,而且刚搓了苔藓,并不干净,沾了些泥沙和草汁。
她掸了掸手,把手交握着递过去。
宗杭赶紧双手拢起,把她的手包住,还低下头,朝掌内呵了呵气——是跟电视里学的,他觉得这样,能暖和些。
他的手真是挺暖的,干净修长,修剪齐整的指甲上泛健康的光泽,不敢去想,有一天,这手会干瘪褶皱、指甲脱落。
抬头看,他有一半的脸正浸在清晨初升的光里,面部轮廓很柔和,没有那种给人压迫感的冷峻和凌厉,这世界即便对他不是很友善,他也没有对这世界紧绷——
光洁的额头上映出细得几乎看不出颜色的茸毛,开心的时候,眼角和嘴角都微微上扬,那弧度,像是要盛住每一滴的笑,收个满满当当。
易飒觉得自己真是喜欢他,他这一辈子,眼角眉梢,都不该落阴霾。
她深吁了口气,把胸臆中的种种缱绻都压回去,失神了会,轻声说:“宗杭,你回家去吧。”
宗杭随口答了句:“我知道啊,等这事完了,我就回家了,都不知道怎么跟我爸妈解释,实话不能说,编又编不出好借口来。”
易飒说:“已经完事了,你可以回家了。”
哈?
宗杭纳闷:“不是昨晚上才下了漂移地窟,丁盘岭还说别急着下结论……”
“是啊,等他查出真相,不定什么时候了,也许一年、两年,难道你要一直等着,就是不回家吗?”
易飒说的总是有道理的,宗杭脑子里有点乱:“可是丁盘岭说,我是唯一特殊的那个,他觉得留着我有用,不会让我走的。”
“没事,我去跟他说。你已经帮了很大忙了,昨天晚上,差点让太岁给夹死——多危险啊,三姓的事,让他们自己解决吧,反正要钱有钱,要人有人,你别傻乎乎帮他们卖命了。”
宗杭纠正她:“也不全是帮他们卖命,都是你去了,我才陪着去的。”
易飒嗯了一声,过了会抽回手,从地上爬起来,顺带把那本软面册子卷起:“那你回去收拾一下,我去问问丁盘岭,有没有富余的车,如果有,尽快安排把你送回去。”
宗杭吓了一跳:“这么快?”
这也太突然了,昨天晚上还一点迹象都没有,宗杭语无伦次:“那……那你呢?”
“三姓还有些事,我得忙一阵子。”
“那我等你一起吧,反正……也不急这几天。”
“宗杭,你爸妈到现在都还以为你死了,你真觉得寄两张明信片很安慰啊?之前是走不了,情有可原,现在有机会了,还磨磨蹭蹭,好意思吗?”
她语气有点重了,宗杭的脸噌一下涨得通红,半天才小声为自己解释:“不是的,我是一时间没心理准备……那明天行不行?”
“非得拖一天?”
宗杭嗫嚅了句:“你今晚会爆血管,有我在,万一出什么状况,我能帮你遮掩一下。”
易飒心里一暖,语气柔和不少:“那我去问一问。”
***
丁盘岭刚拉开被子,正准备补个觉,易飒就进来了。
整个人硬邦邦的,还带着刺的那种。
丁盘岭忽然觉得,易飒真像个铜豆子,再大的坏消息都砸不扁她,反而会让她浑身戒备,愈加杠头杠脑。
他和颜悦色:“飒飒,有事吗?”
“盘岭叔,待会帮忙安排辆车,送宗杭回家。他的事你也知道,在柬埔寨出事之后,至今没跟家里联系过。这一阵子跟着我们东奔西跑的,壶口也去了,地窟也下了,他已经够倒霉的了,没义务再给三姓做苦力。”
丁盘岭有点意外:“一定要安排得这么急吗?飒飒,你真是说风就是雨的……”
易飒盯着丁盘岭看:“盘岭叔,你是不是漏了句话啊?”
丁盘岭一愣:“漏了什么?”
易飒提醒他:“你之前不是说,宗杭是最特殊的那个,有他在,跟‘它们’打交道会稳妥些吗?这次怎么不说了、不留他了?还是你早就知道,特殊的不止他一个啊?”
丁盘岭这才反应过来。
居然让小字辈将了一军,他有点尴尬。
易飒却笑起来:“我早该想到了,你在所有事情上都先人一步,怎么可能唯独这事上被蒙住啊,没错,我真的是,我就是,你要是不相信,我今天晚上,还能给你看证据。所以你根本不需要宗杭,有我就够了。”
丁盘岭沉默了会,问她:“你到哪一阶段了?”
易飒没吭声,顿了顿说:“最好就是今天的车,宗杭要是问,你就说,只今天排得出来。”
“今天是不是太急了点?”
真奇怪,这世上难道只她一个人认为:告别就该像挥下快刀,不留恋,不流连,一刀天涯吗?
告别这种事,不应该太拖拉。太拖拉的话,就永远告别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