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色微明,贾环才回到东小院,被赵姨娘埋怨一顿,贾环心里有事,不耐烦:“我又不是夜不归宿,只是换个屋子休息罢了,你吵什么?”
赵姨娘说:“前儿史大姑娘还席,在园子里摆螃蟹宴,还派人送了我两盘子,难为她还想着我这没时运的,我给你留了几个极大的。偏你这几天不着家,你跑哪儿去了,徐先生中了没有?”
“没有。”贾环没好气地答。
“什么?”赵姨娘拍着大腿叫起来,“素日里你说他有大才,怎么他考了两科都没中,我还指望他中了能提携你呢,可如今……”
“他给我的指点已经够多了,你少说两句。”贾环打断她,徐文璧这一落榜,贾府那些子趋炎附势的人还不知背地里怎么嚼舌根呢,偏赵姨娘还领头叨叨。
过一会儿,徐文璧派徐义来叫他。
贾环忙换了衣裳到徐文璧独居的小院。只见徐文璧神情严肃坐在案前,丝毫不见昨夜宿醉的狂放。
徐文璧背朝窗户,阳光透过雕花窗棂上的高丽纸,把淡淡的影子投到他身上脸上,使他的表情看上去捉摸不定。
贾环恭敬地重复规矩:“先生早。”
行过礼,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看着先生,才发现向来不注重仪表的师父,这回梳洗的干干净净,而且神情也与往日大不相同,不见一丝狂放,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
贾环隐隐感受到了一种离别的压力,坐直身子,肃然盯着先生。
徐文璧缓缓开口:“我为你授业,至今已有三年了。这三年我看你读书用心,也颇有几分天资,你已经精通四书,熟读经史,遍览古今大家之文。我却一直没有教你写八股文,你知道为什么?”
贾环恭敬答道:“总是学生学识不够,眼界不宽,写文难免困于形式。”
“不错,学识是根本,只要根本稳固,何愁枝叶不茂。只有学识积累到了一定高度,才能写出理辞俱佳的文章。只要腹中有物,任何形式的文章作起来都如游刃有余。”徐文璧看着他,深叹一口气,
“三年前我教你时就发现你的学识远胜同龄人,就是比饱读诗书的大人也不逊色,如果那个时候我教你作八股文,去年县考府试之时,你未尝不可下场一试,凭你的本事,中个秀才不难,可是这样对你有什么好处呢?
才十岁就中了秀才,众人定将你捧做神童,你自己也会对自己的斤两产生错误估计,到时贸然参加秋闱,如何从那许多饱学士子中杀出来,若是落了第你必然又在写文上下功夫,而忽略培固根本,心浮气燥之下,如何能按捺性子打好基础?
就算侥幸得中,后面的殿试你也难考到好名次,对以后的仕途并无好处。
作学问要脚踏实地,要靠一点一滴的日积月累,不得有丝毫松懈,不是天生聪明就能应付,比如你家那宝玉,就是绝顶聪明,可是他性子跳脱,不能定下心来忍受日复一日的枯燥,于学问之道终究难有成就。
荀子说的好:不积跬步无以致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河。积累学识,务必戒除浮躁心态,才能学有所成。否则当有伤仲永之叹,所以,我才磨着你的性子不让你过早显露锋芒。”
贾环鼻中一酸,只觉自己实在太幸运,竟然得遇如此明师,以前为家人偏心不公所生的愤懑实在是可笑了,正如西谚说:上帝关上一扇门,必会为你留一扇窗。
“你仔细听着,这是我教你的最后一课了。”
徐文璧开始讲授做八股的要领:“大凡写文,形式是次要的,内容、立意才是重要的,八股文也是如此。所谓八股文,由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部分组成,有固定格式、字数和结构,不容自由发挥,虽然死板,却是能让考官不能随意凭喜好取文。所以,唯有理真、法老、辞雅、气正之文才会被选中。
要做到这一步,就要开阔眼界,精读六经,细究宋儒学说,将义理明于心,反复涵咏,于先秦两汉唐宋大家之古文中吸取辞采文气,再背诵范文揣磨八股之法。做到这一点,无论是小题还是大题都不用怕了。”
然后开始详细讲如何破题:“在参加乡试之前要参加三级十五场的预考,通过后才有资格。预考用的是割裂经义的截搭题,就是从四书五经中抽出两句无关的句子截成半句凑成新句,不管考试时出什么样的古怪句子,首先你要确定出处,这是考验考生对经典的掌握程度。接下来要把这两个完全不搭的半句想办法联系起来,不是让你瞎扯,而是要用经义联接,这是考验考生的联想力和应变力。你的头脑灵活,这一点是不怕的。”
讲完破题,就是如何承题,起讲,直到束股,将方法、技巧、禁忌都详细讲授。贾环细细领会,不敢放过一个字,没有完全领会的地方用心记下,日后慢慢体味。
徐文璧又说:“预考时应变力是很重要的,只要破题恰当就成功了一半,到了正考阶段,就要考基础够不够扎实了,以理真法老为重,你现在的功夫中秀才没什么问题,离中举的水平还是差一点的,所以,你进学之后千万不可松懈,好好总结经验教训,把基本功再练扎实些,我不在你身边,你家里又不怎么管你,全靠你自觉自律。”
徐文璧讲完有些疲惫,揉揉太阳穴。这时,天色已经渐黑,看不清书上的字甚至对面人的五官了。
贾环答应了,找着机会开口问道:“师父,你要去哪里?”
“我这脾气不适合混迹官场,就算是侥幸高中做了官,不出几天,也得被人一撸到底赶回家,我也没心思再考科举,所以我接受浙江巡抚汪有道的请求,去给他做幕僚。”徐文璧苦笑一下,“你是不是觉得奇怪,我最恨奸相胡有恒,如今怎么去依附胡党呢?”
贾环看着他的眼睛,忽然读懂了他的无奈和痛苦。轻轻说:“这个世上,哪有真正洁净的人,与其为爱惜羽毛站在岸边碌碌无为,不如下到混水里做些利国利民的实事,要做事自然不能嫌脏怕累的。
请师父放心,哪怕世上之人皆误会师父,也有弟子一人理解你。”
徐文璧眼睛发红,说:“好……好……现在凡是跟胡党沾上边了,无不令人痛恨,而且我的狂生恶名已经传开了,你不要称我为师,也不要告诉人我是你师父。以免影响你以后的仕途。”
贾环有些生气,斩钉截铁地说:“请师父收回这话,一日为师,终生为师,无论日后如何,我也不会不承认。”
徐文璧看了他良久,方说:“你以后的作为,必然远胜于我。这几年我冷眼旁观,看你面对诸多不平,仍然泰然自若,能曲能伸,似是唯唯诺诺与世无争,但是我知道,你看上去无所谓,并不代表心里不在意,你的不争,其实是大争。
你能忍一时之气,不争一日之长短。这一点,你比我强。”
徐文璧神情萧索起来。
“我明知一己之力难以改变什么,也知道要实现理想,有时不得不做些妥协,可是眼看这生民呼号,遍地狼犬,权势横行,终究改不了愤世嫉俗的毛病。而你能做到戒急用忍,控制内心,收发自如,很好,很好……
你别的都好,就是名利心有些重了,获取名利是个人奋斗的动力,本是无可厚非,但是,如果不把个人名利与为国医病结合在一起,最终难免沦为蝇营苟且的禄蠹之徒。
我要说的是,将来,无论你身居何位,做多大的妥协,都不要失去自己的原则和良知,希望你勿改本心,不要忘了你的理想。”
“师父……”贾环心头升起一丝明悟,这才是师父给他上的最后一课。
“陈九成兄是我的好友,学问极好。我介绍他做你的新师父,给你做考前辅导,你把你写的文章交给他指教即可。以后有什么疑难,他可以为你解惑。”
贾环只觉一股热流冲上眼眶,以前他觉得师父有些愤青,还有点不识实务,现在见他为自己色/色考虑周到,才知道他心里非常明白,又无力改变现实,只能以张狂豪放掩饰内心苦闷和失落。
“临别之际,我也没有别的相赠。”徐文璧提笔写下“行知”两个字,“我赠你表字行知,希望你以后谨慎多思,知行合一,早日完成宏愿。希望……日后,我能以你为荣。”
贾环接下这两个字,双手微微颤抖,这最后一句,孕含着对他多少自豪和期望,也包含着说不出口的担心,担心他在复杂的官场中迷失自己,在追名逐利中沦为说一套做一套的钻营之徒。
贾环终于流下眼泪,一字一句,郑重发下誓言:“弟子绝不负师父期望。”
徐文璧转过身不再看他:“你去吧,不几日我要动身,你不要来送我,男儿大丈夫,不必做那惺惺惜别的小儿女之态。”
徐文璧没告诉其他人,也没有搞什么送行,只一人飘然远去。贾环按下思念,一心扑在作文,他无可依仗,唯有靠自己争取了。
静心揣摩几天作下几篇文章,贾环备了见面礼去拜见徐文璧给他介绍的考前辅导老师陈九成,把自己写的文章给他点评,陈九成看着点点头,道:“理气充足,文辞稍欠,已经很不错了,进个学没问题,但是要中举么,还要再加把力。”
陈九成拿出厚厚三摞纸,说:“这是我为你收集的一些范文,有历科优秀程文还有宗师考卷。你要用心揣摩。”
贾环知道这是在传授他考试技巧,郑重接下。
陈九成又说:“我要你揣摩这些前辈程文,不是让你逢迎,也不是让你抄袭,而是让你学习前辈高手是如何作文的。初学阶段,离不开摹仿,你可以先仿写几篇,而后细细涵咏,体会其中作文之道。做好之后,你拿来我帮你看看。”
贾环心里暖洋洋,感激道:“弟子记下了。”
这时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幸运了,虽然不得家人重视,可是却有幸连遇两位明师,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从此贾环愈发努力用功,直到张洪找上门来。
贾环赶紧放下书迎接,笑道:“公公是奉殿下之命找我吗?”
“呸,你还真好意思,殿下找你做甚,还嫌被你气得不够?”张洪很生气,头一回见到这种人,仗着殿下宽厚乱冤枉人,真不象话。
贾环有些发窘,这几天他心情不定,竟忘了和萧景绊嘴之事,或是无意中想逃避。
“你躲在家里就没事了?殿下这几天脾气贼大,可把奴才们折腾苦了。”张洪埋怨,本来想着贾环会来赔罪,没想到这家伙就是不来,这次的事明明是他不对嘛。结果淳王殿下成天摔碟砸碗,把下人折腾得不行。他只好过来把贾环揪过去赔罪。
“是我不好,等他消了气我就去请罪。”贾环也很抱歉,摸个荷包塞在手里。
张洪一捏,荷包份量不小,缓了脸色,道:“还等什么,你不去他怎么消气。”
贾环只好跟张洪上了车,在车上寻思着怎么把那家伙哄过来,好象那天自己说了些难听的话,气急之下,不分青红皂白就口出恶言,又一想,萧景这家伙之前也是对他有过误会和恶言,反正现在扯平了,想到这心里的歉疚感稍减一些。
可是贾环终究不是那种伤害了人还无所谓的人,不管怎样,做错了就该认错,同时承担应得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