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苏临期知道谢郬的酒量, 这点酒不至于让她醉,将自己杯中酒一饮而尽,长舒一口气问:
“这两年……你过……他……待你……”
苏临期一句话问得断断续续, 话没怎么说清楚, 倒叫他自己憋心口发闷, 将目光转向别处, 暗自深呼吸才能平复。
虽然他没问清楚,但谢郬还是理解了,回道:
“我过挺好,他对我也挺好的。”
听到谢郬说‘挺好’,苏临期不禁回头,两道幽深的目光盯着她,欲言又止, 看谢郬心头火起, 重重在他腿肚子上踢了一脚,苏临期被踢往后退两步, 惨叫一声。
里面喝酒的人听见他在栏杆处的叫声,纷纷回头了一眼,猴子醉醺醺的调笑:
“苏又被老大揍了。让他嘴贱, 哈哈。”
其他人也见怪不怪,继续喝酒。
苏临期揉着发疼的腿肚子, 压低了声音质问:
“你踢我干嘛?”
谢郬仰头喝了口酒:“看不惯你娘儿们唧唧的样子。”
苏临期震惊, 指着自己质疑:“我,我娘们儿唧唧?”
谢郬白了他一眼:“有什么话说就说, 藏头露尾,你她娘的写藏头诗呢?”
苏临期被怼的哑口无言,一副受了气又不敢撒的样子, 低头拍了拍自己裤腿上的鞋印子。
拍着拍着,忽然自己笑了起来。
他怎么会担心这个女人,这种吃什么决计不肯吃亏的性子,到哪里也不可能受欺负。
谢郬越发搞不懂苏临期这一会儿愁眉不解,一会儿雾散云消的状态,懒跟他磨叽,转身走,被苏临期拉住:
“好了好了,是我娘们儿唧唧的,我的错。这么久没见,还没聊呢。”
说完,苏临期便伸夺过谢郬手中的酒壶,将自己酒杯再次注满。
对谢郬问:
“他既对你挺好的,那你还走吗?”
谢郬一愣,回道:“屁话!不走留着干嘛?”想了想后,谢郬对苏临期伸手:“谢说你给我找了什么假死的药,药呢?”
苏临期这回倒是没扭捏,从衣襟中拿出一只小瓷瓶,递到谢郬手中,顺便讲解用法:
“服下两刻钟后气息全无,能维持日不变,日之内服下解药,能自动醒来。”
谢郬了然点头,随口问:
“这么神奇的药,你从哪里弄来的?”
苏临期耸肩:“山人自有来路,你管那么多干嘛?”
谢郬摇晃了一下瓷瓶,里面传来当声:
“我吃的药,还不能问下了?万一没用怎么办?”
苏临期说:“放心吧,我和将军已经找人试验过了,不会让你出岔子的。”
“试过了?”谢郬放心笑道:“这还差不多。不然我这心里可没底。”
又摇了摇瓶子,感觉里面只有一颗,干脆揭了瓶盖将里面的药倒出来看了看,瓶子里果然只有一颗小药丸,谢郬问:
“就一粒?解药呢?”
“你还想要粒?”苏临期说:“解药自然给将军了!给你顶什么用?”
谢郬想想也是,自己服了药就假死过去,解药给她没用。
将里的小药丸装进瓷瓶,苏临期看着她的动作说:
“你可想清楚了,这一走以后想再回来就难了。”
谢郬将瓷瓶塞进自己的腰袋里,不解问:
“我干嘛还回来?”
苏临期眉心一动,问:“你对他……就没点留恋?”
谢郬说:“留恋?”
“一夜夫妻百日恩,你不留恋吗?”苏临期问出这句时,又觉喉头发涩,仰头将杯中酒饮尽才稍微缓解一些。
谢郬忽然笑了:
“可惜啊,我跟他连堂都没拜过,屁的夫妻。”
苏临期感觉自己心情更复杂了,径直拿过谢郬的酒壶喝了起来,将酒壶喝空以后,才问:
“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谢郬掀开挡在栏杆前的竹帘,看着街面熙熙攘攘的人群,扑面而来的暑气蒸得她发热,她说:
“回边关,该干什么干什么,有什么好打算的。”
苏临期看着她豁达的样子,感觉这人跟从前没什么分别,可在细微处却又像是变了些。
不禁想到了那个压在他心头两年多的问题,喉咙哑然对谢郬问:
“你年是不是因为看到我……才赌气答应入宫的?”
“看到你什么?”
谢郬随口问着,目光落在街上一少女的耳珰上,那耳珰在她耳垂下晃动,款式跟高瑨送谢郬的那副差不多,不过耀眼程度肯定远远不及谢郬那副。
之前谢郬还有点嫌弃那耳珰素净,没想到在阳光下,还是这种纯素净通透的颜色更闪更亮。
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谢郬才想起来自己没戴。
苏临期是鼓起勇气问谢郬的,以为她多少会尴尬,谁知最终尴尬的只有他自己,因为谢郬的注意力根本没放在他身上。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苏临期追问。
谢郬回头看他,说:“听见了呀。你觉我是因为你才答应回京的?”
苏临期问:“不是吗?”
谢郬冷笑,忽然捏住了苏临期的下巴,将他的脸左右转动两下,说道:“看不出来,阁下这脸还挺大的。”
苏临期伸手拍开谢郬的魔爪。
她越是这般装着不在意,苏临期就越觉她当初之所以答应代替谢苒,有一部分的原因是跟自己赌气,毕竟那个时候,他为了某些事情,必须让谢郬对自己死心,故意让她看见自己和花娘在床上嬉闹,她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满心欢喜的去赴约,却看到那永生难忘的一幕,想必会很伤心吧。
苏临期想着,等他办完了自己的事情再去跟谢郬解释,没想到,等到他办事回来,谢郬已经答应将军夫人的求,顶替逃婚的谢苒来京城当皇妃了。
那一刻,苏临期悔恨不已,这两年来他一直在自责,觉若不是当初他负了谢郬,她也不会做出冲动的决定。
事已至此,说再多又有什么用,干脆等这件事尘埃落定以后再去从头到尾的解释,现在就不多谈了,免让她分心。
重新换了个话题,对谢郬问:
“对了,有件事想问你。”
苏临期对谢郬招,让她附耳过去。
谢郬凑过去之后,苏临期用手掩住口型,压低声音,谨慎的对谢郬问:
“我怎么听说陛下有用俘虏换回质子的意思?你在宫里可有确切消息?”
谢郬想了想,她确实跟高瑨聊过这个话题,也明确跟高瑨提过不能换,高瑨似乎也接受了她的建议,不过这件事情没到最后,话没从高瑨口中说出来都不算数,她没法给苏临期一个准确的答案,于是回道:
“听是听到过,最终换不换还看他,我哪说准。”
苏临期却有些激动:
“他怎么能动换人的心呢?这场仗咱们折损多少性命才把安格部给平了,若换了质子,那兄弟们不就白死了?”
谢郬理解苏临期,因为她时听到高瑨想用俘虏换质子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她尚且那般,更别提亲自上战场打这场仗的苏临期了。
“你别这样,最终也未必会换。”谢郬安抚道。
苏临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平复后对谢郬致歉:
“抱歉,我太激动了。”
谢郬拍了拍他的肩膀:“抱什么歉,文绉绉的。喝酒!”
苏临期失笑,连斟杯饮下,谢郬一把夺过酒壶:“了了,给我留点儿。”
谢郬将酒壶中剩的酒饮尽,评价道:
“京里吃的东西挺多,就是这酒忒没劲。”
苏临期说:“等你回去,请你到十娘的酒铺喝酒。”
谢郬连连点头:“好,一言为定,我喝最贵的南柯一梦!”
十娘是边关的顶级酒业,她自酿的忘忧酒既烈且醇,一壶下去,连婆都不认得,更别说烦恼了,而比忘忧酒更上一层楼的是南柯一梦,因为价格不如忘忧酒亲民,所以知名度没打响,但只要是喝过的人,就没有说不好的。
谢郬只喝过一回,也是托了眼前这位苏郎君的福。
“南柯一梦?”苏临期惊讶过后便是反口:“那还是算了吧。我一个月才个军饷,连一壶都请不起。”
谢郬嗤笑:“你没钱可以卖身啊。十娘那么喜欢你,你就从了她,以后兄弟们喝酒还差钱吗?”
苏临期一脸三观尽毁:“这种话你好意思说得出口,我叫十娘阿姨,她只比我娘小三岁,为了喝点酒,你也是亏了心了。”
谢郬却不以为意:
“阿姨怎么了?你还嫌弃,人阿姨还不一定看上你呢。”
苏临期简直没脾气,给了谢郬一记大大的白眼:“懒跟你这泼皮说!”
谢郬耸耸肩:“不说就不说咯。”
苏临期气结,又问:“将军说宫宴那晚你遇袭了?”
谢郬继续掀开帘子看街景,回道:“谢怎么什么都跟你说,把你干儿子疼呢。你啥时候给他磕个头,咱俩就有情人终成兄妹了,我先来的,我姐。”
苏临期听她说话,怎么听怎么冒火:
“成天胡说八道,谁受了你。”
谢郬无所谓:“谁爱受谁受去。”
苏临期忍着打死她的冲动,问:“你到底有事没事?”
谢郬转过身,张开双臂转了个圈:“你眼瞎吗?我有事没事你看不出来?”
说完,在苏临期打算反驳之前,谢郬识时务的追加一句:
“我没事,侍卫统领有事。”
苏临期问:“侍卫统领是谁?”
“苏别鹤啊。”谢郬说:“跟你一样姓苏,长得……比你好看。”
“苏别鹤……就是那天在太和宫外负责护卫的那个黑衣统领吗?”苏临期前晚宫宴时,在廊下见过一个穿着侍卫统领制服的男人的背影。
谢郬回忆后点头:“嗯,差不多吧。”
“他伤哪儿了?重不重?”苏临期问。
“伤倒不重,就是中毒了,不过现在已经解了,应该没事。”谢郬说。
她昨天一早就派人去问过苏别鹤的伤势,太医院院正守了他一个晚上,说是已经解毒,没什么大碍。
苏临期却在听说‘中毒’以后愣了愣,下意识说了句:
“中毒……没那么好解吧。”
谢郬笑了:“哎呀,宫里太医多,太医院总有法子的。好不好解的,如今都解了。现在就是还没搞清楚那个袭击我的女人是什么目的。”
冒险行刺高瑨,谢郬还能理解,费劲刺杀一个无足轻重的妃子,能有什么用?
“你是军师,帮我想想那人为什么刺杀我,她哪怕刺杀高瑨,我都不会有这么觉奇怪。”谢郬说。
苏临期笑了笑,目光投向远方,回道:
“你把我神仙了不成?我哪知道那些刺客怎么想的。”
谢郬原也就是随口一问,并不是真指望他给出答案。
这时,从温柔乡回到住所的大毛看到猴子他们留的字条,火急火燎赶到了天香楼,于是,谢郬又回去跟他们喝了一轮。
跟兄弟们在酒楼聚了半日,把他们一个个都给喝服了气,告诉他们别到将军府去找她,将军夫人家规严的很,平常不让她出门见客,她有机会会溜出来见他们云云。
分别的时候,大家成群结队把她送到将军府外的街上,谢郬跟他们告别:“行了,送到这里可以了。”
大毛说:“再送送,好久没见大,我来得晚,都没说几句话。”
其他人跟着起哄,谢郬无奈,往苏临期看去,苏临期开口:
“别婆婆妈妈的,走了走了。”
说完,他主动赶着一帮醉醺醺的人离开,走了步,想回头再看谢郬一眼,谁知回过头去,谢郬已然不见踪影,不禁失笑,这女人速度未免也太快了。
谢郬速度能不快吗?
她现在满身酒气,就这么回宫去,别说高瑨会怀疑,就是宫门口守卫那道关都过不了。
她拿了包袱找了家客栈,让小二打了水上楼,她把自己里里外外洗干净之后,才马不停蹄,踩着夕阳回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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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知道谢郬溜出宫的路线后,高瑨就暗中加强了内宫防守薄弱之处,还专门派出暗卫盯着。
所以,谢郬今日离宫不到一刻钟后,就有暗卫前来回禀高瑨。
“陛下,贵妃娘娘出宫了。”暗卫说。
这些事情原本都是先回禀给苏别鹤知晓,但苏别鹤受伤了,便由暗卫自主禀告。
高瑨刚下朝回来,正准备去参加内阁会议,闻言叮嘱暗卫:
“在后面盯着,保护她安全即可,别让她发现了。”
暗卫领命下去。
高瑨开完了会议,处理完头一些紧要公务后,召来暗卫询问起谢郬的情况,派出去执行任务的暗卫,每一刻钟就会传递一回消息回来。
暗卫将谢郬今天一天的行径路线一一告知给高瑨知晓,开始的时候高瑨听着也没觉有什么,毕竟他昨晚睡在隔壁偏殿中,将谢郬今天一早会出宫去见朋友的事情听得一清二楚。
但暗卫说到她跟苏临期在二楼凭栏处谈笑风生的时候,高瑨的眉头就忍不住皱了起来……
谢郬擦着斜阳,原路返回宫中,肩上挂着衣裳包袱,脚并用的从她寝宫后面的西窗翻身而入。
此时太阳刚好落山,寝殿内没点烛火,又门窗紧闭,看起来有点昏暗。
谢郬轻轻脚把后窗关好,这才敢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将背上包袱甩下来,往外间喊了一声:
“嬷嬷,我回来了。”
然而,谢郬并没有听见姜嬷嬷的回应,心下觉奇怪:
【嬷嬷去哪里了?】
【别是给人发现了吧?】
【我都回来了,给人发现咬死不认就行了。】
想到这里,谢郬又喊了一声:“嬷嬷。”
依旧没有回答,谢郬看着紧闭的寝殿大门纳闷,想着先去把身上的宫女服换掉再出去找姜嬷嬷,谁知她前脚刚跨进内殿,整个人就被眼前的景象吓石化场——
只见寝宫内殿中,一道熟悉不能再熟悉的身影,就那么大马金刀坐在谢郬的贵妃榻上那脸色晦明晦暗的人,不是高瑨,还能是谁?
谢郬在外浪了一天的愧疚感在这一刻彻底爆棚,不由得在心中惊呼:
【苍天无眼,苍天有泪,苍天你不厚道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