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康定第十四天,四月二十三日,考察队到达了大渡河上游的梭磨,此处是嘉绒藏区的核心地带,无数白墙藏宅和高耸的碉楼沿河谷两侧分布,河上溜索往来,嘉绒藏人无论老幼向着考察队热情招手问候,牲畜之声隔河相闻,山谷间偶尔升起青色浓烟,那是新春耕耘前的烧山开荒。
此处有世袭的梭磨土司,梭磨土司为嘉绒十八大土司之一,土地千里,人口兴旺,这里也是刘文辉所能控制的最北边的辖地,再向东北过了刷经寺,即是沼泽草地,部落稀少,民风剽悍,部落间甚至世代打冤家,等闲商旅不敢经过,穿过这片千里草地,渡过黄河上游的玛曲,就是青海果洛白玉寺,属于积石山的范围了。
梭磨空有一座土司府,却无土司本人,通传进去只有一个头缀红缨的管家迎出来,颈戴七眼天珠,胸前绿松石红珊瑚不一而足,手上还戴着一个偌大的翡翠戒指,看上去十分富足。
管家说的不是嘉绒藏话,而是地道的后藏语言,请了队员进去奉茶招待,马丙笃这才知道,此时的梭磨土司为九世班禅兼任,九世班禅命运坎坷,对外因号召反抗英印受到英人威胁,对内又受十三世*的排挤,被逼无奈之下,潜行青海,再至兰州,此后十余年均在内地辗转度过,适值梭磨土司空缺五年,国民政府遂让九世班禅兼任土司,以便就食。九世班禅本人驻锡于青海玉树寺并未赴任,而是派了得力随从泽仁到梭磨当了管家,代行管理土地民众。众人听完泽仁的述说均是摇头叹息,爱国爱教如斯的大活佛,也要受洋人和权势逼迫,不得还寺。
泽仁管家代表九世班禅欢迎考察队的到来,邀请于梭磨休养几日,并愿意为下段路提供肉粮物资。妙空多布等人听说此处是班禅府第,均要求参拜活佛居室或是经堂,班禅虽未住过这里,但土司府中还是布置了居室,藏毯铺地,床椅蒙以黄绸,龛上供有大日如来的鎏金铜像,下首是宗咯巴铜像,四周悬挂着历代班禅堆绣唐卡,一派*肃穆。妙空和多布五体伏地,尽了十地四行的想见完全光明地大礼。伍泰西与马丙笃赵如琢等也脱帽俯身鞠了三躬。
回到正厅,泽仁已备好饭菜,考察队连日吃的干粮和风干肉,土司府中请有川菜厨师,虽不是高楼大宴,但山鸡黄羊野兔还是烧得颇有风味,最后又上了久违的青菜豆腐,直吃得众人酣畅淋漓,只因是班祥府第,用餐安静,就连管家呈上的混酒也无人去动。
饭后,泽仁提出一件请求:“前月我收留了一对父女,是从前藏波密宗而来,均患有不治之症,遍寻药石无效,当地苦修喇嘛说只有到年宝玉则仙女湖观象,或许有一线希望,只是梭磨之后道路凶险,仅凭两人无法再入草地,于是在我这里停下来做些杂务,只待雪消尽后说什么也要出发,我正苦劝中,适逢考察队北上,真是佛爷保佑,终于能救他一命了。”说完把佛珠合在掌中口念六字真言不已。
马丙笃开口道:“我们考察队虽不都是佛家弟子,但也知道救死扶伤的道理,何况与我等同路,略作伸手之援罢了,大管家你且请出父女二人,商量如何同行吧。”
泽仁口中称善,命仆役去叫人。片刻间那对藏族父女来到正厅,父亲四十岁左右,高鼻黄脸,身材挺拔,身穿土红色氆氇袍子,脚蹬黑色软底长靴,头戴一顶黄边小帽,没有一般牧民那样黝黑,精气虽然暗淡,却也不象重病在身的模样。女儿二十不到,乌黑的头发梳成十几支细辫,高挑健美,脸上泛着茵茵红色,眼神明亮,穿着赭色氇氆长袍,束着绛红腰带,脚穿红色皮靴,背上披着一块作避邪用的小牛皮,胸前只挂了一枚绿松石外再无装饰。
这父女自波密东来日久,间断着能说些汉话,此时父女摊开双臂,错脚躬身行了礼,口称大军老爷扎西德勒。
泽仁开口介绍:“马队长,此人名叫群佩,这是他的女儿曲珍,都是波密的猎户,你们今天所吃的山鸡野兔,便是他父女所获。”
马丙笃有些奇怪:“大管家,我听说康藏地区人人信教,怎么会有杀生为业的猎户呢?”
泽仁笑道:“在我康藏,猎人还是有的,藏人生活简单,大多是放牧或耕种,唯独山间藏人要以打猎为生,说起来猎人的弓箭也是超渡生灵的工具啊!尤其波密地处喜马拉雅大山,善猎之人无数。”
马丙笃点点头,转向这父女问道:“你得了什么病?”
群佩的汉话十分生涩,女儿曲珍看父亲说不上来,就壮着胆子回答:“大军老爷,我祖上的有病,我爷爷的爷爷开始,四十岁没有,佛祖召唤的有了。”
马丙笃明白了大致意思说:“我从军前当过医生,先帮你父亲看看吧。”
除了伍泰西和赵如琢,其他人均感意外,这位年轻的军官竟然从医出身。伍泰西向泽仁和群佩父女说了马丙笃的父亲是西安名医,中西贯通家学渊源,试试诊问也是好事。
众人大喜,唯有群佩父女不为所动,想来多方求医无果失了信心。马丙笃趁着小道士去取药箱的时间,向曲珍问清了群佩的病情,原来,曲珍家族有一种极为罕见的遗传病,无论男女过了三十即出现无法入睡的症状,饭量也逐渐下降,十年时间便耗尽精血,往往活不到四十衰竭而亡。现在群佩已近四十,白天还好如同常人,晚上却无法入睡,本欲认命,无奈曲珍一意要治,便带了父亲行走卫藏,寻访高僧名医,几年时间经过的雪山急流无法数清,却毫无办法,后得到一位桑耶寺的苦修僧指点,须到青海境内的年宝玉则仙女湖观相,可能会有神佛指示,这才从波密启程。
一路逢山打猎,遇村乞讨,吃尽万般苦处到了梭磨,谁知群佩脚趾划伤,脓肿以至无法行走,便寄住在土司府。泽仁心善,接纳了父女并请医诊治,曲珍很有志气,每天上山打些黄羊狐狸拿回来交给医生,算是付了药费,直到前两天脚伤痊愈,雪也融尽,二人要启程出发,泽仁担心前方人烟稀少,盗匪出没,须等大队人马往来结伴再行,父女二人受了大恩,也不能拂袖而去,每天更是早早上山打了野物拿回,想着报完恩德后再上路,直到考察队的到来,事情才有了转机。
小道士取回药箱,马丙笃招呼群佩坐下,先以中医望闻问切,后以听诊器听了心音肺音,沉思了一会说:“这病应是遗传症,但仅凭现有手段也无法断定,我只能看出这位群佩大叔肺热湿重,近来咳嗽不少,尤其早上起来更是严重吧?”
曲珍惊喜地说:“是啊,大军老爷,阿爸拉早上咳嗽多多的有了。”
马丙笃问了泽仁土司府中有何常用药材,便开出一剂麻杏甘石汤,原方之上额外加了川贝,交给曲珍说:“你父亲还有别的不明病症,我只能用最温和的药方来减缓他的咳嗽了,等下我让人帮煎药,你也跟着学,早晚各付一次,三天之内可减轻你父亲的咳嗽。”
曲珍连说谢谢大军老爷,马丙笃摇头说:“我姓马,你不要叫我老爷了,我和你一样,都是普通人。”
葛凤兰看着这对父女的苦处,想起了自己的父亲葛进忠也是相依为命,不知现在安危如何。不待马丙笃吩咐别人,红着眼圈先拉起了曲珍的手,找药煎药去了。群佩躬身吐舌谢过了马丙笃和泽仁,也转身走了出去。
泽仁看到马丙笃会医术,顿时喜出望外,称自己近年得了心疼病,经常疼得几欲晕厥,马丙笃也为泽仁把脉听诊,发现泽仁心音减弱,收缩期伴有杂音,估计是不稳定型心绞痛,取出一瓶硝酸甘油,叮嘱泽仁随身携带,发病时舌下含服,正常时间绝不可轻服此药,况且此药治标不治本,还是抽时间到成都就诊西医为好。
马丙笃晚上诊治群佩和泽仁的事还没有过夜,便在土司府传开了,第二天又传遍了附近十几个村庄,自第二天下午就有百姓扶亲携子络绎登门求医,马丙笃没有一丝推辞,刚开始借用正厅诊治,后来见人越来越多,便搬到院中空场,队员们协助秩序,多布进行翻译,妙空为马丙笃打着下手,最后马丙笃只问诊,开方的事便口述由妙空代笔了。
泽仁也打开司库,取出药材,需要现场煎药的,命仆役支起一排锅庄火炉,铁锅瓦罐一起上阵,好在百姓看此情景自己动手砍来柴草,在赵如琢和葛凤兰的指导下学会了煎药。马丙笃在方中尽量选用库中存药,若遇确实重要的不全药材,妙空便一一记录,泽仁应允派人到康定去采办回来分发百姓。(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