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零二章 南洋大开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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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

已经简单处理完澳门事情的刘钰,在马六甲海峡的龙牙门附近的新据点旁,和被他邀请来南洋参观的豪商们说出了和法扎克莱在日记里一样的话。

远处,大量的荷兰战俘正在那里施工,营造新的城堡要塞。

大顺是个仁义的国度,并不是抓他们来服苦役的。而是他们得自己赚船票回去,

这年月靠风帆舰从马六甲把人送回荷兰,可不是一笔小钱。

他们又不是荷兰政府的雇员,荷兰政府当然不会出这笔钱。

他们是东印度公司的员工,问题是东印度公司虽然法理上还未解散,但已经破产,哪有钱送他们回去?

既如此,自是要在这里干活赚钱了。荷兰人称之为债务奴隶,大顺称之为劳动赚船票,差毬不多。

大顺没有选择将旧马六甲作为南洋都护的中心,而是选了附近不远的此时称之为龙牙门、狮子城的地方。

这所以选这里,也是有其深刻的现实因素的。

归根结底,也还是一个“变”字。

伴随着大顺的商船吨位越来越大,从原来的二三百吨可称大舰,到现在如自由贸易号等动辄千吨的大型商船,原本兴起于小船时代的马六甲河口处的马六甲,已经有些跟不上时代了。

龙牙门附近有天然的深水港,马六甲河又不是长江珠江能沟通上游流域、整合贸易区,那马六甲的优势也就不复存在了。

而且这里航道往南有破碎的岛屿,非常适合建一个扼守海峡的要塞区。

此时的大顺肯定不如天朝时候的日不落,能拿的出一亿一千万盎司、大约6000万两黄金把这里打造成所谓的“东方直布罗陀”。但皇帝给个二三十万两白银,先弄出港口还是做的到的。

这里将作为前出舰队的基地,旧马六甲城则作为一个普通的军镇,不会驻扎舰队。

因为大顺攻克马六甲的时候就发现,那破地方根本就不适合作为要塞区,河口分开军事区和市区,实在是太好攻了。

这边荷兰战俘还在修筑港口要塞,那边大顺的巡航舰已经开始了在海峡的例行巡航和缉私。

被他邀请来的这些商人们,看到巡航的战舰,以及这个险要的海峡地形,对下南洋投资一事,心里踏实多了。

既然朝廷花钱在这里搞工程,那便是说朝廷是不会轻易放弃的。别的他们不知道,但却常听刘钰说过海防要塞和军港要塞群要花多少钱,这可不是可以轻易被放弃的那种堡子。

他们也知道,刘钰这一次邀请他们来南洋、甚至连澳门出了那么大的事,刘钰都没有多在澳门停留依旧来南洋,就是为了让他们能够在南洋投资。

这几日他们也见到了舰队、军队、驻扎改编后的归义军、朝廷不断往这边运送的大口径要塞炮,这些都是坚定他们“如果有利可以投资”的东西。

但,是否有利,这才是关键。

“穷则变。变则通。”

“我亦知此穷非彼穷,要说那种穷,你们肯定不穷。但要说另一种穷,就另有说法了。”

“朝廷在政策上的态度,其实也不用我说,你们心里也知道。抑兼并,这是长久之国策。”

“如今松江府也要试行真正的一条鞭法,折银到平均亩产的十一税。所为者何,你们也该清楚。”

“总归,朝廷确信,随着人头税平摊入亩,如果再按照之前的征税方式,地价太低,租子太高,兼并必要加剧。”

“你们都有钱,特别有钱。朝廷怕就怕你们把钱都去买地,到时候贫者无立锥之地、你们阡陌相连。”

“可话又说话来了,你们搞贸易赚了钱,这贸易额总是有限的,赚的剩下的钱便是拼命山珍海味,又能吃多少?盖房子屋子,还有礼制不能僭越逾制,又能花多少?”

“钱,总得有地方去。若还是老想法,赚了钱就买地囤地,那便是不知变了。”

“在天朝做事,切忌,逆天而为。”

“天,何为天啊?”

那些提前被刘钰透了风声、朝廷准备让他们承包漕米的,其实内心已经有底了。

南洋并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全是茂林,相反,在爪哇北、马六甲等地,还是有一些平坦地形的。而且很多都是稀树草地、草地沼泽,并不全是他们想象的全然是那种雨林茂密之处。

这附近的土地就极好,虽不及爪哇沃土,但也是平坦无比,略有些泥水。

就拿最低承包的万亩来说,一万亩土地才多大?

5里长、5里宽的见方,就是一万亩了。一个时辰能围着一万亩土地跑一圈,绰绰有余。

别的开发他们暂时不考虑,但朝廷出钱让他们承包的漕粮,肯定是赚钱的。

一万亩,一年三四熟,再加上若说爪哇那样的火山灰地,一万亩土地一年怎么也能产个十万石稻米,折下来就是十二万两白银。

投资开垦出来后,雇佣三五百人,就足以。尤其是在大顺科学院那边承诺可以搞出来简单的蒸汽脱粒机之类的器械后,更足以了。

这东西当然不是那种收割机,只是省了用连枷锤稻米穗子的过程,无法移动,只能集中使用,恰恰也正适合这种种植园模式。

商人们也清楚,朝廷能同意刘钰的漕米买扑制,只是为了方便管理。

从六百万百姓手里收六百万石漕米,与从几百个大商人那里点对点拿几百万石漕米,其难度是截然不同的。而且有运河的时候,往往是运去400万,实则乱七八糟收了4000万不止。

商人们如今亲眼看了南洋的情况后,更知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至于说别的方向的开发和投资,他们还在考虑。

刘钰又道:“其实,雇工的模式是多样的。当然了,天朝是不允许有奴隶的,不过,你们可以搞契约长工。”

“澳门三事,确实夷人买奴是其一。但关键不是‘奴’,而是‘夷人买’。你们懂了吗?”

这些人连忙点头,都道:“国公这么说,我们心里就踏实了。要真论起来,比如说,我雇个人,只管吃喝,干七八年,承诺给他一些农具、几块份地……就怕有心人真算起来,便说这就算奴。”

刘钰笑道:“这你们且放心。只有一次性把一辈子都卖出去的,才叫奴。分天、分月、分年卖的,怎么能叫奴呢?明明是雇工嘛。不想干了,可以走嘛。走了就得饿死,不得不回来,那也不是你们逼着回来的,怎么能叫奴呢?”

一种豪商都说确实。心想既是朝廷是这个意思,那便好说了。

给这些商人吃了定心丸后,刘钰又道:“做买卖,尤其是做大买卖的,这就必须得知道天下大势。就好比你们在松江府炒辽东黄豆的期货,必是要派人去辽东盯着。是丰收?减产?绝收?冰雹?水涝?这不是都要看的?”

“下南洋也是一样。就记住一点,朝廷现在也是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的关键时候。”

“不变不行了。”

“治淮、治水、改税制,还不是因为百姓苦的久了?”

“均田、井田之说,说了千年了。这几年更是甚嚣尘上。可若是能办,朝廷早就办了,何至于等到现在?”

“既不能均田、井田,那么人越发多、地却不加增,你们说,朝廷对移民南洋一事会是什么态度?”

“朝廷十余年前开始尝试把人头税摊入到亩税中,所为的正是今日。少了人头税的麻烦,当地官府也巴不得你们把当地无地百姓都运走。”

“朝廷希冀、地方官支持,你们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他没有空承诺,而是拐着弯地将一些事实说出来,实际上这是根本毫无逻辑的事,被他安在一起非要假装其中有内部逻辑。

让这些商人按照他的引导,自己推断出朝廷肯定会在南洋问题上管的松一些。

而且刘钰说的也很明白,朝廷没那么多钱搞官方移民,有限的那几个财政收入的钱,要稳固基本盘。南洋是基本盘吗?肯定不是基本盘,在这上面朝廷是不可能花太多钱的。

这一番看似有逻辑的道理,确实说的这些商人频频点头,越想越觉得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

实际上,刘钰把住的他们的脉,便是现在大顺也存在一个松江府资本过度的情况,他们急需一个地方投资他们的资本。

这里面固然要看朝廷在土地政策上的能力,能否解决“地价低”的奇葩情况。但大顺一直以来抑兼并的态度,也使得松江府过度集中的资本确实没什么好地方去。

大顺没经历过20年的经济危机,也没有郁金香泡沫、南海泡沫、密西西比泡沫这样的事——不过就算有也没有什么卵用,投资者根本不长记性,郁金香距离南海才多少年,不也一样不长记性吗——所以现在他们其实也急需一个资本投资的方向,而且是大额的、能容纳上千万的方向。

否则难说出什么奇葩的投机暴雷事件,再弄得跟英法在20年出事后似的,直接吓得几十年不敢再开放股份制公司,那就白折腾了。

工商业富集资本的速度,实在太快了。这速度,是小农经济为主体的王朝根本承受不住的,如果完全不抑兼并的话,过度发展的工商业的富集资本速度,会直接把周期律缩短一半时间。

快到刘钰都感到有些震惊的地步。

对日贸易、对欧贸易、南洋贸易、北方铁矿入股开发、虾夷开发、玻璃制造业、鲸海捕杀鲸海豹等动物衍生出的油脂加工业……每年上千万两的欧洲和日本白银流入,几百万两国内存量白银的富集,刨除掉皇帝的和他的,大部分都进了这些人的腰包。

历史上广州十三行的那群人,往往也是二三十年时间,一家最多能搞将近3000万两白银的总资产。

大顺比之十三行,多了许多贸易渠道和投资渠道,包括日本方向,以及一些新产业如玻璃制碱冶铁之类的工业,这种资本富集的速度更是惊人。

原本历史上只有欧洲白银,而且还是被动被人赚走了二道贩子的钱。现在是强迫日本开关、适度新兴工业投入,可谓是直接超级加倍了。

大顺倒是没有十三行,但问题是所谓的充分的自由竞争,到最后肯定还是走向垄断,最终赚大钱的还是这么些个人。

而且引入了股份制之后更是直接少了内卷,直接一步飞升成了联合商行,资本雄厚,散商哪打得过?

这些“抓住了时代风口”的人,实际上在大顺成立西洋贸易公司之前,就已经控制了对外出口。

西洋贸易公司的成立,也只是让他们从坐在家里数钱,变为走出去卖货的海运利润也拿到手而已。

现在是时候把这些资本,引导到它们应该去的地方了。靠所谓看不见的手,在大顺,很容易手向国内的土地兼并上去。

刘钰现在算是真正体会到为什么皇帝都要抑豪强、迁茂陵、重农抑商了。

宣言说,资产阶级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

换成大顺的情况,就是工商业在不到二十年里所富集的金银,够靠种地卖粮食攒多了钱再买地的地主干一百年。

偏偏自秦以后土地就能买卖了,到均田制彻底瓦解之后,只怕皇帝都要面对这么一个头大的问题:在土地可以买卖这个大前提下,怎么防止大商人把地都屯到自己手里?

但土地能自由买卖,这是个大问题,大顺也根本不敢动。

再说也没法动。

各派儒学倒是给出了诸多方案,从井田到均田再到公田再到赎买,五花八门。然而仔细一看,都是扯犊子,没有一个有可操作性的。

估计,这也是“能井则井、不能井则均”这种想法长盛不衰的原因。明明生产力水平还不够格,却在土地制度上先千年前就踏出了半只脚。

既然无法解决生产力提升、让资本往工业上跑这个问题,那就不如来个退步,以退回井田时代为最终理想。

再说就算工业起步了,只要土地还能买卖,那不还是有大量资金往最能保值的土地上跑吗?

刘钰这一次邀请这些商人来南洋,探讨南洋开发的问题,也真是被逼到没办法了。

他不解决这个问题,皇帝会帮他解决的——既然这么肥,既然担心往土地兼并上跑,朕抽出刀猛割些肉,不就解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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