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着大议长表达了内心的极度不满后,安东尼并没有讲荷兰的道理,而是直接搬出了大顺这个“外部势力”,来压制东印度公司董事会的不满。
驻派监督、联合缉私巡逻舰队、乃至于贸易额,这些大顺摆明了不和公司谈,而是要直接和联省议会谈。
因为大顺官方觉得东印度公司不够格,荷兰可以朝贡或者勘合贸易,但东印度公司一个下属的藩镇,凭啥朝贡?
大顺就算再开放,礼政府尚书、亦或是功勋公侯勋贵出面,可以接待一些欧洲各国使节团,甚至天子也能见一见他们。可一个荷兰下属的东印度公司,凭啥能得到这样的待遇?
大顺,是讲礼法的。
譬如周天子可以直接见鲁侯,鲁侯也可以派大夫代表鲁侯朝见天子,但天子绝对不可能去见三桓派来的、代表三桓的士。
这不只是封建礼法,就是放在后世,国家元首怎么可能以对待外交官的态度,去见一个他国高官派来的人?这是最基本的对等外交原则。
至少,刘钰在奥兰治派面前表达出的,就是这样的意思。奥兰治派也将这个意思,完完整整地转达给了联省议会这边。
现如今大议长安东尼又借力打力,借着刘钰的这个态度,来用大顺这边的态度,反压东印度公司。
告诉东印度公司,不是我想夺你们的权,而是大顺这边就这么要求的,我有什么办法呢?
一旦谈成,实际上东印度公司的对华贸易业务,就让联省议会或者将来的执政官下属的内阁官僚,有直接插手的机会了。
原来VOC可以完全不鸟联省议会或者终身执政官的内阁,但如今是大顺要把握主动权,也就意味着东印度公司在对华贸易上,这是个大顺和七省共和国之间的运输队。
要想不受这鸟气,其实也容易:剥离对华业务,把对华业务交给联省政府,直接受连省政府监督管控,公司只做香料贸易。
这叫,无欲则刚。
但这只是说起来容易,做是绝对不可能做的,香料价格跳水的背景下,这么搞的当天,股价就要崩。
既不想放弃对华贸易,也只能咽下这口“鸟气”。
借着大顺这边的压力,让东印度公司董事无话可说之后,安东尼议长又道:“而且当初各国都往大顺派遣国王特使的时候,公司却派了对华贸易委员会的代表。刘钰说,有人告诉他这其中的区别,至于谁告诉的,这反而不重要了。英、法、葡、瑞,都有可能。”
“当初既是你们的失误,也是联省议会的失误,终究留下了隐患,被刘钰抓住了把柄。”
“可以认为,刘钰跑到这里,要改变贸易模式,就是因为这场外交事故,让大顺感到了外交侮辱。”
“如果再拖延下去,肯定是有人要出来负责的。”
这话说的,就有些诛心了。
负责,谁负责?
只考虑事实的话,东印度公司的董事觉得这件事联省议会的责任更大一些。
联省议会当时也没考虑到这一层,当初可也没说这不合规矩,这算是对天朝大皇帝不敬、这算是外交事故等等。
如今出了事,却把很大一部分责任推到了东印度公司的身上,说东印度公司也有责任。
讲道理,摆事实,确实是联省议会的责任更大一些。
但是。
此事,和事实无关,只和立场有关。
如果奥兰治派想要上位,那么就可以煽动说是联省议会的责任。
而如果VOC的几十人的董事团成员想要公司决策权,那么这就是十七人绅士的责任。
然而,奥兰治派此时显然不想上位,联省议会不会自己问责自己,能问责联省议会的只能是奥兰治派,奥兰治派现在不想问责。
可公司的几十人的董事团却一直希望从十七绅士那要权。
既然此事和事实无关,又既然奥兰治派传达了绝对不会借机生事的意思。
所以,即便责任不是十七人绅士的,但却也只能是十七人绅士的。
这件事真要是闹大了,没人会关注事实,也没人会关注真相。
大议长安东尼这是直接强压东印度公司的董事,接受他的决议:尽快和大顺谈判,不要讨价还价。
因为这个把柄,会压的东印度公司的十七人绅士,很不舒服。
大议长完全可以用这个把柄,来让东印度公司的十七人绅士团不得不接受联省议会的一些条件——否则,那七十多个一直想要参与公司决策、对公司十七人团掌管一切而颇为不满的董事们,就会借此要求分散十七人绅士的权力——是你们十七人犯了错,导致出现了严重的外交事故,那你们凭啥还做决策?
这场外交事故,可以理解成“正是因为当初东印度公司董事会瞎做决策,导致了大顺天子心里不满,觉得别国都是派国王特使来,你们荷兰咋这么牛,就派个公司下属来?这才引发了刘钰前来改变贸易模式的后果”。
至于是不是,不重要。
重要的是,听起来说得通,几十人的董事会就能借机发难。
到底是不是这回事,无所谓。
安东尼的言外之意,就是你们这十七人绅士,好好听话。
和大顺这边的谈判,联省议会说的算。
你们要是闹事,我就把这个外交事故的细节公开,到时候就算不能组建超大的70人大董事团,至少如今的十七绅士也得撤换一批吧。
用刘钰嘴里的“礼法”、“平等外交”等辞令,断绝了东印度公司作为政治主体和大顺谈判的可能。
用之前那场外交事故导致的后果,来强压东印度公司听话。
双管齐下,东印度公司的董事也只能有苦难言。
东印度公司的董事心知肚明,此时只能认栽,外部势力的干涉,严重打破了公司与联省议会之间的微妙平衡。
“好吧,大议长阁下,我们会尽量解读刘钰提出的种种条件,以确保共和国大小股东们的利益不会受到严重的损失。”
“但是,大议长阁下,这件事也给我们敲响了警钟。中国这边一直期待打开欧洲市场的贸易控制,他们这一次遭受了失败,可下一次一旦有机会,他们就不会放弃的。我们也应该小心才是。”
安东尼自嘲一笑,喃喃道:“小心?怎么小心呢?想要控制贸易的主动权,我们需要做两件事。”
“一,在好望角以东,完全地拿到垄断地位,甚至让英、法、瑞、丹、西、葡各国都无法直接与大顺展开贸易。敢过马六甲一艘,就击沉一艘,就像是当年我们和英国联合在巴达维亚围剿西班牙一样。只是现在我们没有盟友,要靠自己对抗整个欧洲的东印度公司。”
“二,派军舰,歼灭大顺的全部海军,突袭天津港,完全把控制海权,迫使大顺只能和我们贸易。”
说罢,安东尼苦笑道:“和这两件事比起来,似乎把月亮射下来更简单一些。”
“中国一旦睡醒,他就天然地获得了贸易的主动权。除非,中国和整个欧洲为敌,否则,总会选择不同的盟友来分化瓦解。”
“今天可以亲热瑞典、丹麦,明天就可能亲热荷兰英国。欧洲不是一个整体,各国东印度公司,和大顺都是合作关系,但各国东印度公司彼此都是竞争关系。”
“刘钰这种可以在俄国搞宫廷政变的人,难道会看不透这些事吗?”
“在贸易问题上,我们已经彻底失去了主动权。大顺可以制裁我们,我们却没办法反制。”
“我希望你能像其余的绅士团成员,转达一下我的意思。必要的退让,未必是坏结果。”
东印度公司的董事心想,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是……可是联省议会能借此加强对公司的控制,这怎么接受?
如果真的只是出于“外交平等”的态度,由联省议会去谈,确实没有任何不妥。
可联省议会怎么能错过这个插手公司、加强控制的机会?
然而,一时间也想不出对策,只能说道:“此事我会和绅士团的其余成员开会讨论。但是……”
大议长安东尼正色道:“没有但是,而且要在三天之内给我答复。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对待VOC这么强硬的态度,还是这几年来的第一次。上一任大议长试图集权的时候,强硬过,但很快就失败了。
东印度公司的董事已经许久没有感受过大议长的强硬态度了,一时间竟然有些不适应。
错愕地看了看大议长,无可奈何的离开。
之后的三天,齐聚在阿姆斯特丹的公司绅士团成员们闭门讨论了三天。
但最终,不得不承认大议长说的,都是对的。
公司,好像真的没有和大顺讨价还价的筹码。
带着一种仿佛美梦惊醒的感觉,十七人绅士团茫然地看着桌上的地球仪,瞄着东南亚的方向,恍然大悟。
“或许,大议长阁下是对的。至少在对华贸易上,我们已经失去了主动权。”
“我们应该尽快通知巴达维亚那边,对待大顺的态度一定要迅速改变,要恭谨、尊重。”
“也应该通知他们,短时间内,不要再走私鸦片了。要认真读一读大顺那边的律法,尽量不要做违法的事。”
“至少,应该像澳门的葡萄牙人一样,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只是朝贡者的地位,以免引起不必要的冲突。”
“各国都在大顺海关贸易的背景下,大顺已经有了对我们实行禁运、而不损害他们出口贸易的资本。一定要杜绝这种情况的发生。”
“一定要妥协,要改变过去的态度和思维方式,要尽可能容忍大顺的不合理要求,以免他们找到借口对我们进行制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