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腓特烈二世,欧拉曾经是有一些好感的。更重要的是,他认为自己是莱布尼茨科学院派的继承人,而柏林科学院正是莱布尼茨的心血。
对于腓特烈二世,欧拉其实并不是很熟悉。
但去年,腓特烈一世刚死,做儿子的腓特烈二世就写了一篇震惊欧洲上流社会的雄文,欧拉在彼得堡也读过。
书的名字,配上历史上腓特烈二世的作为,很有趣。
《反马基雅维利》。
开篇前言,就在诉说对马基雅维利《君主论》的不屑。
【马基雅维利腐化了政治,并致力于摧毁对人有益的戒律。我将保卫人类去对抗这个想毁灭人类的怪物;我敢于质疑理性和正义,反对诡辩和犯罪;我一章一章地大胆思考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以便研制解药使毒药失效。】
【我一直认为《君主论》是世界上流传的最危险的作品之一;它是一本很自然就落入君主们手中的书,并让人喜欢书里的那些政治方针……但我认为,君主,他们必须伸张正义,为自己的臣民树立榜样;并且必须以他们的善良、宽容和仁慈成为值得尊敬的人……】
如果只是看这篇前言,或者翻看一下这本书后面的内容,更是惊叹。
这位后世以背信弃义、绝对专制、“高超”外交和“良好”的国际信誉以致欧洲皆敌而闻名的腓特烈二世,在书中痛斥治国中欺骗和背信弃义的行为,谴责不义之战和用暴力消灭敌人。
或许,一个马基雅维利主义者,在上台之前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反对马基雅维利。
也可能,只是在发泄对父亲的怨恨,因为他的父亲就是《君主论》的忠实拥护者,而父亲死了,需要盖棺定论的时候,恨极了父亲的儿子总不好直接说父亲的不是,那就出本书,发泄一下自己的不满。
他的这位父亲,严苛,凶狠,甚至在吃饭的时候一言不合就殴打他和姐姐。腓特烈二世的发小曾经和他试图一起逃亡英国,脱离父亲的魔掌,但老腓特烈处死了小腓特烈的发小,并让小腓特烈参观行刑。
但不管是出于怎样的原因,欧拉在看过这本书后,对这位普鲁士的君王产生了极大的好感,认为这会是一个开明的、道德的、有志于为全人类谋福祉的欧洲国王。
一个,真正的,哲人王。
而不会是像一些国王一样,将科学、艺术、哲学,作为虚荣的体验、彰显自己上流品味的一种奢侈品。
至少,在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爆发之前,欧拉是这么想的。
但就在不久前,这位在书中痛批《君主论》、怒斥治国中欺骗和背信弃义的行为、谴责不义之战和用暴力消灭敌人的开明君主,上台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背弃了当初的承诺,与奥地利开战,而且还是不宣而战。
一年前还在怒斥治国中欺骗和背信弃义的行为、还在谴责不义之战和用暴力消灭敌人,等到真正成为君主之后,立刻大呼“真香”。
就像是腓特烈二世在很久后三家瓜分波兰时,对他那“柔弱善良”的表妹特蕾莎女王的描述:看到波兰被瓜分,基督之矛毁灭了。她哭了,但她还是拿了。
她哭了,但她还是拿了。
这,就是君主。
用在腓特烈二世身上,也差不多。
他反对暴力和不义之战,但他还是为了西里西亚背信弃义不宣而战,连续撕毁两次和约。
这篇经伏尔泰润色过的宣扬道德与正义的《反马基雅维利》,配上腓特烈二世背信弃义不宣而战的举动,让欧拉对腓特烈二世递出的橄榄枝,产生了极大的动摇。
至少现在看来,这位君主也不过是将科学、哲学、艺术,作为一种价格高昂的奢侈品。
那些科学家、哲学家,或许和品味低下的俄国安娜女皇豢养的宫廷小丑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一种君主所需要的点缀。
有人喜欢宫廷小丑、有人喜欢高大的巨人掷弹兵、有人喜欢科学家或者哲学家围绕身边、有人喜欢作诗数万首身边养着一些词臣,对君主而言,都是弄臣,形式上的区别而已。
只是,动摇归动摇,在收到那封来自遥远东方帝国的神交朋友的信之前,即便动摇,欧拉也做好了前往柏林科学院任职的打算了。
数学家,也要吃饭。也有老婆孩子。
俄国的局面太混乱了,混乱到连欧拉这种不问政事的数学家都看出来,马上要有一场大混乱的地步。
欧拉有老婆、有十几个孩子,虽然夭折了很多,他希望能够老婆孩子提供一些优渥的生活,至少不会如同在俄国一样十几个孩子夭折的只剩下五个。
虽然之前大顺的使节团来俄国的时候,给他了不少的礼物和金银上的私人帮助,但这不只是钱的问题。
而是俄国的科学氛围,彻底变了,不再是彼得大帝刚死时候那样了。贵族们对科学院的人指手画脚,将他们看成一个个工具,并且减少了科学院的补助。
安娜女皇是个品味低下的、标准的德国土地主做派,对科学院的事漠不关心,认为这些人并没有什么大用——尤其是数学家,甚至比不上一个能做燧发枪的工匠。
安娜女皇曾和弄臣们表达过对科学院的态度:微积分可以治理国家吗?
总之,欧拉是铁了心要离开俄国了,带着老婆孩子去寻找一方净土。即便他对普鲁士的新君主的作为产生了疑惑,但似乎也没有别的更好的地方可去。
即便,那位腓特烈二世,是为了处处与不屑科学院的老爹作对;即便也只是当做点缀,但把科学家当点缀和爱好,总比俄国这边喜好宫廷小丑和唱歌跳舞要好。
可现在,欧拉收到了另一封信,似乎,前往柏林就不再是唯一的选择。
信上,当初因为俄国访华使团带回的正十七边形问题等而通信数次的刘钰,已经是大顺的侯爵,并且成为了科学院的院长。
一座“血缘”上是正统莱布尼茨科学院思想继承者的京城科学院,已经开工建造,即将完成。
这座科学院,将承载“为全人类谋福祉、探索天道的一切奥秘”的重任。
信中化用了古罗马的史诗《埃涅阿斯纪》中的一句话:
【对一切人来说,寿限都极短,死了也不能再生,但是一个有勇气的人职责是靠他的功绩延长他的名声。】
【墓碑的石头或许会风化、腐朽、碎成沙土,刻在上面的名字模糊不见、湮灭成尘。但名字背后的科学、数学、以及揭示世界运行的真理,将永世长存。这将比石头更持久。】
除了这种泛泛的高帽,信中也用之前积累的基础,做了一个比喻。
科学有无数的分支,就像是无数颗落在地上的种子、芽苗。
而不是科学的数学,就是这些种子、芽苗所必须的水份。
欧洲的种子萌芽了一些,水份却多了,数学能力过剩。
东亚的种子萌芽了很多,物理、化学,但是,萌芽的太多,以至于缺乏数学这个“科学之水”。
科学不像是一些东西,在欧洲是真理,在亚洲就不是。科学是属于全人类的,所以,如果想要最大效率的为全人类谋福祉、更好地揭示世界的本源,就需要“西水东调”。
让欧洲过剩的数学之水,滋润中国过剩的科学萌芽,用以解释那些观测、总结出的科学规律背后的数学原理。
而这些萌芽的成果,终究是归属于全人类的。
这番高尚的说辞之外,还有大顺科学院的种种福利、物质条件等等,信的最后,是以通信朋友、同行,而非大顺侯爵的身份,向欧拉发出了邀请。
看着上面优厚的条件,以及真心诚意的那种尊重,欧拉已然心动。信上的内容很详实,解决了很多欧拉的后顾之忧。
包括保证每年会有一艘船,携带大顺这边的科学杂志、信件等,保持与欧洲各国的沟通。欧拉在俄国,和那些朋友、同行的通信,也是以年为单位的。
还有子女待遇、生活保障、科学院数学系院士的身份、以及优秀的研究生助手和学生。
信的最后,说已经派出了规格极高的邀请团,前往欧洲各地邀请各国的顶尖学者,参加于阿姆斯特丹的科学以及数学研讨会。
除了展现大顺这边最新的关于物理、化学、燃烧原理、物质守恒之类的成果外,还将统一一下数学的符号、规范一些单位的命名。
并且保证不会在研讨会上,讨论任何关于政治的问题,而且不会关切对方的宗教信仰问题。
来回的路费和生活费,都由大顺访欧使节团报销。
权衡了两封信后,不管是出于生活的需要,还是对阿姆斯特丹即将展示的一些科学成果的好奇,都让欧拉下定了决心。
他提起笔,给腓特烈二世写了一封回信,回绝了前往柏林科学院担任数学系系主任的邀请。
留在了彼得堡,静静等待着大顺那边接他们一加人前往阿姆斯特丹的马车。他相信,那是一个说话算话的人,一定不会吝啬前往阿姆斯特丹的车马费,一定会真的派人来接。
…………
欧拉写信回绝腓特烈二世邀请的同时,那艘从阿姆斯特丹来的船上的另一个目的的信件,悄悄送进了彼得堡的法国大使馆。
相隔遥远、国别不同的几个都想要俄国政变的人,通过这几封信,联系在了一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