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大国也。以仲尼之仁、孟轲之义而立国。既言仁义,又岂不知百姓为赋税之本?赔款所需,皆从百姓口中夺食,此恐有违仁义之德。”
看着刘钰说的这么强硬,松平辉贞打出了仁义道德的牌面。
这些话,刘钰还是听得懂的,不等通译翻译,他便笑了。
“我这人是个务实的,这些数目也不是拍脑袋就说的。你既任幕府的老中,也应知参觐交代一事,无非疲敝各藩之阳谋也。”
“享保饥荒之前,因为幕府财政困难,故而暂时取消了参觐交代制度,转而让各藩贡献一定的石米。”
“这赔款一事,也可让各藩暂缓参觐交代制度。如此,既不累民,又可赔款。而且于幕府而言,各藩赔款、与各藩参觐交代,都是疲敝财政,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也说了,具体细则,可以再商议。但我给出的条件,是不能谈的。”
“汝谈仁义,那我可就真仁义了啊。”
所谓的真仁义,自然不是说大顺要对日本仁义,而是说大顺要高举仁义的大旗,去废除日本的武士封建制度,降低赋税。
在开战之前,土佐那边时间紧迫,实在来不及。
可萩城,时间就多了,自是可以将萩城做个样板,给各藩与幕府看看。虽然都是一些空话,并未实施,但是具体的改革细则已经贴出,那些隐藏在萩城城下町的忍者们,肯定会把这些改革的细则送归幕府。
大顺搞贸易与资本主义的本事差点,但改土归流之类的手段,还是很娴熟的,能人辈出,精明干吏出台几条政策,实在易如反掌。
当然,真要在整个日本这么搞,那肯定不现实。最起码,几十万武士家庭的反叛,那可真是掉进了泥窝里。
但吓唬吓唬人,还是足够的。
刘钰没有在谈谈条件中掺水,直接掀开底牌,这并不是一个合格的谈判者。但在武力威压之下,也实则不用那么多废话。
周边所能想到的日本潜在能找到的盟友,都不存在。
荷兰怂了,英西开战,葡萄牙想保留澳门,可能唯一可能算是有交流的,便是二十年前送给日本大象的越南。但越南有没有这个胆子不说,就算敢干,又凭什么干?
刘钰也实在不想把幕府欺负的太狠,毕竟想要赚钱靠的是贸易公司,而不是靠这点赔款。
大方地给出了百分之五以上的关税,为的就是让幕府回回血,同时诱骗幕府当买办。得让幕府看到利益,才能坚定地支持开关贸易的政策。反正这些钱最后还会通过各种货物,回流到大顺。
现在日本确实是穷,若早一百年,金山银山出产值最高的时候,刘钰可能会开口要三千万两。
可从万历年间到现在,日本的金银疯狂外流,都逼到新井白石出台贸易新政的地步,这时候也实在抠不出多少钱来。
和松平辉贞的对话,显得刘钰是个很实在的人,松平辉贞却知道这种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沉默一阵后,松平辉贞道:“伯爵大人既说我是武家的代表,则可知朝贡一事,需得公武合议。我纵能代表幕府与贵国谈,却无法代表公家。十日时间,实在太少,还请宽限一段时间。”
“况且,日本国虽小,却也不乏义士。割虾夷等地,只恐民意滔滔。若继续打下去,贵国纵然善战,难道不也耗费钱粮、将士性命吗?”
刘钰摇头道:“没事,耗费的钱粮、军费,我都记在本本上。打完了问你们要便是。你们想打多久,天朝就陪你们打多久。要不,我也来个君子约战,就在萩城合战。”
“我一不派军舰绕后、而不运兵偷袭、三不从中原调兵。你让德川吉宗把能集结的兵力都集结起来,去攻打萩城。给你一年时间,你要是能攻下来,我这条件一条都不提,直接撤兵。你觉得如何?”
嘴上说的,是宛若春秋君子约车合战的贵族君子气;可实际上,话里分明就是兵强马壮,你奈我何的流氓气。
话将说完,拂袖而去,只留下一脸屈辱的松平辉贞。
郁闷地回到了暂时作为日方使团住处的釜山倭馆,天皇昭仁与关白一条兼香正呆呆地望着港口处停靠的那艘战列舰出神。
这是整个亚洲的第一艘有实战能力的战列舰,巨大的舰身和高耸的桅杆,以及上面密布的炮孔,都带来一种难以睥睨的威压。
法国人有此时世界上最好的舰船设计技术,奈何战略思路一直摇摆在大陆和海洋之间。
这种74炮战列舰,最终要在英国人的手里发扬光大,因为英国人需要一种航速、火力、防护达到平衡的主力舰,俘获一艘之后立刻打动了英国人的心。
而法国人的思路,则是巨炮大舰,只要在家门口的英吉利海峡打仗就行,之前的六十四炮的战列舰秉持的就是这种海上炮台的思路,航速太慢,在浩瀚的亚洲,根本不实用。
而原本历史上,第一艘在中国港口出现的战列舰,要到英国辱华第一人、指挥了首个军舰舰队环球航行的乔治·安森,在三年后将百夫长号六十炮战列舰开进澳门补给的时候了。
而在这之前,在亚洲从未出现过一艘真正的战列舰。
这艘新战列舰给昭仁和一条兼香带来的威慑是难以名状的,人类对巨物印在基因里的恐惧,让昭仁彻底放弃了。
松平辉贞在拜见之后,提到了刘钰提出了三十余条条件。
昭仁将目光从港口停靠的那艘战舰上挪开,问道:“以你所见,能有昔年蒙古合战那样的可能吗?”
松平辉贞摇了摇头,摇的很坚定。
“恐极难。刘钰年虽不过而立,却已是嚄唶宿将。唐人水军是他一手所创,萩城合战的将军当年也只是跟随他前往遥远西域的旧部,水军如今执掌者为唐人皇子。”
“饶是如此,便已不可战胜。若他亲至,岂有胜算?他既言和,只给出十日之期,实则是抱定了开战的心思。”
“之前他歇于京城,如今若再度掌军,必要打出几场大胜。非为功劳,不过技痒,亦未可知。”
对刘钰,松平辉贞是有些恐惧的。这恐惧源于萩城一战的战果,而指挥萩城一战的,在大顺只能算是小将。
真要是继续开战,大顺这边叫刘钰掌军,只怕条件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可是,刘钰给出的十日之期,松平辉贞实在是有些为难。
公武分离,条约里岛津氏的处置,即便昭仁和关白都在釜山,那也得是武家的幕府做决定的。他虽是幕府老中,但也没资格处分岛津氏,如果他签了这个条约,回去之后所有的质疑都要他来抗。
松平辉贞的语气愈发失落,昭仁则悄悄思索着松平辉贞转述的三十多条条件。
心里有那么一瞬间,闪过一丝别样的念头。
比如投靠大顺,借西南诸藩的支持,借助大顺的军力,击溃德川幕府。
然后将九州岛割让给大顺,而将九州岛诸藩转封他处,消化德川幕府占据的东国土地,自己也可以借势扩大力量。
但这个念头也只是这么一闪,并不敢继续往下想。与虎谋皮,谋不好,容易把自己的骨头都搭进去。
况且,大顺这边提出的三十多条,明显是要保幕府的。
除了赔款之外,并没有对幕府提出太过苛刻的条件,甚至连幕府将军让儿子去京城做人质这种事都没提出,可见大顺应该并不想在日本陷的太深。
昭仁觉得自己刚才心头闪过的借大顺之力倒幕的想法,实在有些可笑,终于将这个念头挥去。
“朝贡天朝一事,在唐之前,亦常有之。足利幕府的时候,也曾受过明国的册封。”
“若能朝贡,而保日本本土之完整,我也愿意承受这样的屈辱。”
“唐人虽逼迫甚急,然若朝贡,亦有诸多好处。一则唐人再不能征伐、二来也可防南蛮之入侵。”
“你看唐人的舰船,应是南蛮样式。好在是唐人扣关,总还讲些道理。若南蛮人来,只恐更加难办。”
他已经打定了朝贡大顺的主意,其实心里也清楚,朝贡肯定是和谈的第一条内容。如果连朝贡都做不到,大顺肯定会继续往下打的。
既是定要朝贡,那就总得找出一些理由,证明还是有好处的。按照以往天朝对朝贡国的态度来看,其实管的很松,几乎不闻不问。
现在这三十多条里,也没有太过严苛的要求。除了要把史书重新修改、去掉其中的僭越内容外,再也就最多是需要走一个继承的时候等大顺册封的流程。
只要活着,山河犹在,将来总还有机会。
昭仁心想,这一次的失败,败就败在了海军上。
中日之间,重洋远隔,若日本国也有这样一支海军,大顺又岂能处处登陆造成威胁?
昭仁并不知道井伊直定死前给德川吉宗的绝笔信上,反对造海军,而是要把有限的精力放在陆军上,先保证再度挨打能活着,而不是琢磨着御敌于碧波之外。
此时昭仁觉得自己想到了关键之处,心道此事万万不可被大顺知晓,当先降低其戒心。
在和松平辉贞商议了一下后,决定宴请一次刘钰,说不论礼法,只分宾主来坐,询问刘钰是否能来赴宴。又说只在席间讨论一下朝贡之后,若是南蛮入侵,大顺是否可以保护日本云云。
他想着以自己之辱,放低姿态,如同吃儿子肉的文王、尝夫差粪便的勾践、亦或者说一句“此间乐不思蜀也”的后主。
所求者,便是大顺上下恢复到刘钰出现之前对日本的态度,不管不问,一问三不知,从而悄悄造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