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湾的码头上,一艘大船正在通过小艇往岸上运人。
这艘船很大,一眼便知,这应该是由战舰改造的商船。
实际上,的确如此,这原本是一艘英国战船,战争结束后,低价售卖,大顺买了一批。
虽然,从产业发展的长远角度看,这船压根就不应该买。
如果不买,大顺已经取得了一战的胜利,整个好望角以东的贸易、扶桑金矿的开发,都需要大量的船只,这必然会催动大顺的造船业一波新的发展。
但,战后,大顺依旧还是买了不少英国的军舰。
因为,大顺朝堂内的很多人,都不免生出“自己已经老了”的心态。
或许是出于对将来的不确定。
或许是出于对未来未知的恐惧。
亦或许,是出于内心的悲观,或者对后辈的不信任。
总之,这些生出来“自己已经老了”心态的人,促成了这一次的交易,一次性购买了大量的廉价船只。
这些军舰买的时候,自然就不带大炮。但是毕竟是军舰,底子好、用料足,稍加改造,就可以用作商船贸易。
大量的战舰在改造后,迅速投入到急速发展的贸易中来。
这艘运人的船,正是这件事的产物。
好在,大顺的航海术发展的不错、导航术水平也大为提升,以及对坏血病的认识,都使得死亡率大为降低。
靠着经典的马尼拉大帆船的洋流信风航线,从威海或者胶东起航,抵达日本,借着洋流一路奔到这边。
即便出现暴风,也不必过于恐慌。只要没有沉没,依靠六分仪和航海年历,就能知道自己在哪、附近哪有可以补给的岛屿、距离目的地还有多远。
这艘船此次航行,十分顺利,并未遇到什么意外。水手们忙完这一波,就可以在这里休息一段时间,回程比来简单的多,只需要两个月就能抵达,而来则需要五六个月。
回去的时候,之前他们基本是空船。
因为运黄金的船,轮不到他们。朝廷这边有专门组织的正规舰队,运送黄金,既要防止海盗、也要防止有人开船跑路。
而这些运人的船,到了这里,最多也就是水手自己偷偷携带一点茶叶布匹什么的,作为水手吨位福利,在这里偷偷售卖。
之前回去的时候,确实没什么可以装载的。
但这一次,他们回去的路线,不再和以前相同。
这也算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终结的一个副产物:大顺和西班牙之间的谈判,终于达成了南美西海岸的硝石鸟粪石贸易的沟通和投资谈判,代价是20年后,大顺将彻底归还直布罗陀给西班牙、并且承认西班牙对吕宋的统治。
超过16000名大顺这边的天主教徒,以类似“苦力劳工”的形式,被输送到了南美,进行矿业开采。
也算是大顺的资本第一次以金融资本投资的方式,在国外修建了世界上第一条“外资”铁路,用于运送硝石和鸟粪石。
而大顺本土这些年的发展,也让一些沿海地区,有了对化学肥料的需求。
不管是苏北的棉业区、山东东部的花生和烟草种植区,都能消费的起这种肥料、并且愿意使用这种肥料、且这些肥料确实能够增加土地产出。
山东中东部的发展,带来的普遍场景,就是小农经济的快速两极分化。
贷款、借贷、种烟、赔本、破产、卖地、兼并,这一套组合动作,极大地缩短了山东中东部的土地兼并周期。
破产自杀、卖妻鬻子、贷款买豆饼结果卖烟的时候压价不得不把自家仅存的土地还债的悲惨故事,每一天都在上演。
往好了说,这为淄博地区的铁矿、煤矿;东北的大豆种植园;虾夷的水稻小麦种植园等,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劳动力,促进了大顺沿海地区的资本主义发展。
同时,也通过这种土地兼并,促进了硝石、鸟粪石、豆饼等肥料的使用量。
一些兼并成功的地主开始转型,进行经济作物种植,如花生、烟草等。而他们也有一定的资本,不需要借贷,就可以购买这些肥料。
好在山东中东部的道路已经修好、又方便实在不行闯关东跑路、或者去虾夷那做农场雇工、以及工商业逐步发展,总的来说还算可控——虽然几乎每天都有诸如自杀和卖妻鬻子之类的事,但没有发生大规模农民起义,大抵此时就可谓之可控了。
苏南、苏北、胶东、辽宁,这几处交通物流在海运时代最方便的地区,最险被卷入资本主义体系的地区,也率先在农业上实现了“化学肥料”的应用。
虽然很无奈,但这就是现实。
佃农连个牲口都没有,连粪肥都不足,怎么可能有余钱去购买肥料,哪怕明知道肥料的效果显着。
而自耕农……种粮食买这种肥料,显然也不现实。
种植经济作物……这么说吧,商人、放贷者、烟草花生收购商,有至少九种方法让他们破产。
而大顺又不敢全面推广青苗法,道理很简单:小农破产率太高,真借出去了,难道朝廷真的去收地、扒房子、抓人?
大顺就这么个情况。
你借高利贷,被人逼死,在大众看来,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因为自唐末以来,私有制已经深入人心,由此产生的法权和意识,根深蒂固。
但朝廷放贷,真要是收债的时候,扒房子收地,那就离起义不远了。
于是,靠着这种小农经济的快速两极分化、资本入场、天然化肥使用使得分化更快的行为,南美的鸟粪石和硝石产业,也发展起来了。
而大顺往北美运人的船,也终于找到了不空着回程的一条贸易线,这也极大地降低了运人的成本。
因为过去回去是空船回去,运费就得摊在每个人的身上;而现在,回去可以装载硝石和鸟粪石,那么就可以接受更低的报价来运人。
而即便这样,大顺这一次移民的监管,依旧是非常严格的,官方管控到了方方面面,也制造了不少的不满情绪。
因为大顺并不缺人,甚至可以说,一点都不缺愿意把自己卖出去,去扶桑挖金子、最后拿土地的人。
真要是资本随意来,对挖金子的泡沫公司而言,就算说,不运日本人和朝鲜奴婢。
那么,大顺沿海地区想找单身的、没爹没妈的、没老婆孩子的人,去扶桑挖金子,难道会缺人吗?
显然,不缺。
连去南洋都能接受,怎么可能不接受去温带的扶桑?
而现在的官商矛盾,也就出现了。
官方,或者说刘玉这边,是希望仁义一点,把黄河无人区的人,都优先运过去。
而这些人,不经“自由”地筛选,很多人是有老婆、孩子、爹妈的。
运人,这些老婆、孩子、爹妈什么的,也得运过去,这就大大地增加了公司的用人成本。
毕竟,最大的成本,还是船票。
塞进去了老婆,就少塞一个青壮男性劳动力,你总不可能让女人去井里挖金子,那完全不现实。
商方,主要就是泡沫金矿公司这边,则希望利润更多。
他们表示,大义他们懂,道理他们也讲,可朝廷终究是管得太多了。既说担心移过去外人,那我们可以接受,不移海岛人、不移檀香山人、不移天主教徒、不移日本人朝鲜人……
这些就算服从大义了。
可为啥还非得花大成本,非得移黄河无人区的人?
本来,一个活,1000个人干,在大顺沿海、或者找人贩子掮客包身工,随随便便弄1000个无牵无挂的、青壮的、没老婆孩子甚至父母的劳动力,就花1000个人钱。
现在,这1000个人,却可能得花2000个人的钱。哪怕是个孩子呢,在船上不也占地方吗?就算说开到海里给扔船外面喂鱼,可这不是开船的时候就已经确定人数了,再扔也没意义了啊。
这种矛盾,也是促使大顺的西海岸金矿,不能搞历史上的“浪漫”的无政府的自由挖矿政策的原因。
而这种官、商之间的矛盾,实际上,也就是此时欧洲、亚洲、北美等地的新兴阶级、或者明确点的布尔乔亚阶层,希望夺权的原因。某种程度上,在一些地方,大顺朝廷,已经成为阻碍资产阶级获得利润的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