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事大顺这群人不但可以从历史中借鉴,此时此刻的现实也正在发生。
东北地区的状况,和北美的土地问题差不多。
靠南的地方,兼并开始大规模出现;原本靠南地方的自耕农,被迫向北。
一个因烟草而得资本青睐,另一个因黄豆得资本青睐。
只不过因着宗教问题,大顺这边没那么魔怔。
一个在屠戮印第安人。
另一个因着渔猎部落朝贡因素请求朝廷不要让人再往北垦了,或者主动半主动地开始向地主转型。
大顺朝廷的做法,自也是老一套。一些老林子里的首领,摇身一变,从部落酋长变为大地主,放垦、卖地,招募资本前来。管你是原来本族的,还是南边来的汉族,通通在地里扛活,效《少郎与岱夫》故事,农场主多半还是山东口音,闯关东嘛……有诗“赞”曰:少郎乔装来到了炮台前,亮开嗓门喊的是山东腔。
如今大顺过了松辽分水领,也是个差毬不多的状况:今儿长工起义、明儿边军镇压、后儿逃亡山林,不多久又冒出来一个个在山谷河谷地小平原的村落。
这种河谷小平原村落非常常见,朝鲜的、索伦的、汉族的、蒙古的,聚在一起,朝鲜族教山东人种水稻、山东人教朝鲜人挖菜窖、索伦人教他们挡河口抓大马哈鱼……
故而大顺对于这种边疆区垦殖的乱七八糟事,着实门清。
况且就不说那遥远的松辽分水岭以北,随着小冰期结束,跑到承德垦蒙,蒙古贵族摇身一变招揽贫民种地,变成地主、大农场主,结果引的放羊的和种地的干仗的事,更是离着京城就不远。
这种事既清楚,大顺这群人对于武装干涉后,封禁西部边界之后,土地不增而人口加增的未来会怎么样,自是非常清楚的。
念《圣经》,又不能真的念出来五饼二鱼。
私有制加土地买卖,人口加增,垦田不能,只要没有五饼二鱼,这种事就绝不会因为大顺念的经和北美念的经不同,便不一样。
既是理解了这一层,那么剩下的事就好说了。
无非还是分化、瓦解、拉一派、打一派那一套便是。
总结起来,竖着切:
就是和东部沿海地区的商人集团妥协、和西部拓边的土地集团对抗。
横着切:
拉拢商人、种植园主、和大顺的商品没有冲突的小资产阶级工匠如铁匠瓦匠酿酒师鞋匠等。
打压土地投机商、破产自耕农、向西垦荒的农民。
要把握的关键点,其实就那么几个。
小资产者是对货币波动和贸易波动最敏感的,也是最容易被利用和被扇动的,暂时不能让他们反。
一个是要向英国施压,至少暂时不要禁止北美自己印纸币。
另一个,就是一定要打碎英国的海关,尤其是遏制英国琢磨着让海关吃皇粮、真的去查税的倾向。
只要这两个不出问题,小资产者根本就反不起来,扇动也没用,他们自己不疼、日子能过,才不会放着日子不过非要去反英。
但这恰恰也是最不好办的地方。
贸易大使对于大顺取代英国,成为北美所不能自产的消费品生产国这件事,信心满满。
但也正是因为这份信心满满,他在巴哈马和汉考克等商人沟通之后,就感觉到北美的货币问题确实是个大麻烦。
还是那句话,大顺离得太远了,卖布匹卖瓷器,那是大顺的生产力水平高。但这时候的运输能力,总不可能从南方州回程的时候装两船大米回去,这不是说赔钱不赔钱的问题,而是会被视作脑子有问题:从左治亚州装了两船大米,途径产大米的印度、产大米的锡兰、产大米的南洋、最终抵达产大米的江南,然后卖大米?
大顺要是在欧洲,那的确如休谟所言:衣食住行,皆中国产。工业品换原材料,则欧洲亡矣。
但现在,不行,大顺只要白银黄金铜。别的也确实没法要。
大顺既是打定了主意要瓜分北美,搞三国演义、五方划界,就需要在对英国施压谈判的时候,也要把北美的货币问题给解决了。
贸易大使便将心中所虑直言相告,又问道:“殿下,如今召集北美乡绅往去费城开会难度倒是不大。但,谈什么,有件事还是需要解决的。”
“自由贸易,卖茶叶、卖布匹、逼着英国取缔糖税等等,这都好说。但这也只能拉拢一部分人。”
“或者说,这些很容易拉拢到北部、中部的人。但中部、南部的人,就不好拉拢。”
“他们关注的重点,并不在此。”
“但他们又很重要。如果天朝想要在北美卖货,赚白银,那么就很需要南部那些人。因为南部那些人,才能大量地从欧洲弄来白银,比如卖烟草、卖靛草、卖些种出来的东西。白银才能流入北美,这样他们才能用白银买茶叶丝绸瓷器等。”
“本朝卖货,只要白银、金铜。其余之物,皆不能要,也不肯要。总不可能从左治亚州换大米回南洋吧?谁会做这样的生意?”
“此事,总要在会上给他们个说法,如此他们才能支持我们。但这个问题,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答应他们。”
“那日在巴哈马,他们商人便问过我这个问题,我当时也只能搪塞过去。”
李欗这群人接受的新的经世致用的学问,对这些东西自然了解,也知道一些大概的情况。
贸易大使将巴哈马会谈的一些细节一谈,更是让这件事错综复杂。
走私、自由贸易、商人利益等,这些都好说。
唯独这个北美纸币问题,这事真就不太好办。
因为纸币问题,不只是关系到小资产者,工匠等。
还关系到南方州的种植园。
他们也想发纸币,目的就是还钱。
资本主义入侵,他们肯定欠了金融资本一堆钱,还又还不上,就琢磨着印点钱,拿点纸还给英格兰、苏格兰的金融资本。
当然也不可能全还纸钱。
至少,历史上,种植园那批人琢磨着,自我感觉,自己的要求也不是太过分。
比方说,一共借了1500万,说好明年还。
加上利息,一共就是1600万。
那这边印个500万纸币,然后再要求金融资本别那么着急收账,你可以延期个一两年,后年还、大后年还嘛。
延缓三年,还1000万白银、600纸钱。但其实正常来说,加上延缓的三年利息,实际上一共要还2000万。
但这么一搞,只还了1000万的贵金属。
这就等于是把债务贬值了50%。
干种植园的这批人,肯定是觉得这是个好办法。
但问题是人家搞金融的,也不是傻子,因为傻子当不了金融资本家。既然不傻,肯定觉得这个办法不好啊。
所以,这件事看似就是个简单的纸币问题。
但实际上并不是那么简单。
比如说,我拿着纸币,去还钱。人家债主不要,说这是纸钱,就要白银。
那就得打官司吧。
打官司,英国大法院怎么判?
这不是个简单的道德问题,也不是个简单的对错,或者和稀泥的事。
判纸币还债可以,那就意味着,英国大法院,要给北美的纸币背书。
或者说,英国政府,在用政府信誉,为北美这些滥发的纸币背书。
历史上法国人为了给北美那群人滥发的纸币背书,可是用真金白银发的债券把币值稳住的,背书背的把国王的头都背进去了。
如今整个殖民地现在大约已经发了1800万的纸币,全无锚定物,而且南方州为了贬值债务还准备再印600万,英国政府哪有这本事,给这2000多万纸币背书?
再说了,放贷的金融资本,脑子又不是进水了。有马塞诸塞州和罗德岛,贬值到4%的前车之鉴,谁敢收纸币?
所以这件事,难解。
按照“法律”、“自然法”、“神圣财产权”、“传统”这些东西的逻辑,是难解的。
唯一好解的,就是革命的逻辑。革命,是最高规则、最高天赋之权,是可以不用还债的,只要打赢了。
这事,就是资本对垦殖殖民地的侵袭。
也即是本地小生产者、土地所有者、和一些本地的地主,对资本主义、尤其是金融资本的反抗。
难点就在这。
这些放贷的大金融家、大资本家,在英国,是和辉格党结盟的正儿八经地统治阶级。
哪怕是英国国王,他也不敢说让北美用纸币还债啊。
你这国王还想不想干了?
而北美的货币问题不解决,只解决自由贸易问题,是不够的。
或者说,拉不到足够的人,去打压那群大顺要打压的西部土地投机集团的,反倒会把大量的小资产者推倒敌对一方去。
只解决自由贸易的问题,像是汉考克这样的大商人,倒是肯定就不反了:跑西非、跑加勒比贸易的,又不用纸币,都是真金白银,只是不想交关税而已,用不用纸币对他们影响不大。
可对那些小生产者、小资产者来说,那不啻于天塌了。他们手里是纸币,而且平日交易用的也是纸币辅助,买两斤包米、打一桶朗姆酒啥的,都是本地货,纸币就能交易。
他们手里也没有啥白银货币。
一旦要是英国要求交税还债啥的都用白银,那些大商人肯定会选择把白银窖藏,因为明显白银针对纸币会升值。
这种事,明朝就上演过。
北美的人又不是特殊材料造就的,不可能不出现纸币贬值导致大量的白银被窖藏从而更加加剧紧缩纸币更加贬值的情况。
这是必然的。类似的货币问题、通货紧缩、白银窖藏等事件,已经在大明、日本,上演过好几次了。
而北美的情况,就是个资本主义慢慢侵袭的过程,资本主义的体系是一整套的,而不是一个单独的孤立事件。
资本先侵袭东南沿海,造成人口向西拓垦,这样西部的土地投机才有利可图。
西部土地投机的资本,也是借的金融资本,否则哪有那么多钱圈地?
不在东南沿海搞土地兼并,人怎么往西?
人不往西,那圈的地怎么能卖出去钱?
土地投机公司赚的就是个差价,花100块钱把地屯下,将来慢慢卖出去1000,把债还了。
这是一环套一环的。
不是说私有制种点包米,然后卖了包米买棉布,那就叫资本主义了。
纸币、禁西进,这两件事若办成,都要敲在伦敦金融资本的头上,总得拿出来一个说法,让他们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