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兰问题不只是荷兰问题。
大顺如果想要让欧洲成为倾销市场,荷兰就是最佳的“租界”。
因为荷兰是西欧最重要的水道——来茵河——的入海口。并且通过四通八达的运河,使得来茵河和多瑙河等相连。
通过来茵河与多瑙河的水运网,商品可以送达整个中欧地区。
并且上连波罗的海、下接西欧最富庶的法国,西与英国隔海相望。
这种“主要水运河流入海口”的租界和买办优势,是无法比拟的。历史上五口通商之后,很快广东的贸易就开始衰落,转移到了松江府,这就是一种天然的地理优势,靠着巨大的水运纵深的优势,珠江终究太短了。
而且,应该说,此时的西欧地区,荷兰是商业资本力量最强的地方。
其王室已然无能、联省议会基本半死,包税人和各城市摄政,以及阿姆斯特丹的金融家,才是荷兰真正意义上的统治者。
这个巨大的优势,是英国都没有的,因为英国的土地贵族此时依旧还是真正的统治阶层,实力强劲到工商业资本只能依附于土地贵族中的新锐派组成泛辉格党同盟。
和历史上一样,从太平天国开始,每一次战乱、每一次军阀混战,都会让更多的资本跑到有租界和外国海军陆战队的松江府躲避。
而欧洲日后的战争不可能少的了,只要大顺能够保障荷兰的中立地位,能够威慑各国不对荷兰动手,这一战之后,包括伦敦的资本,也会飞速地往荷兰跑。
但,这场战争结束之后,可以预见的,便是法国在欧洲霸权的重新获得、普鲁士被拆碎、奥地利领导德国,法奥矛盾将再度成为欧洲大陆的主要矛盾。
到时候,令人头疼的法国“天然边疆”,天主教的比利时地区,奥属尼德兰的地位……几乎就是西欧中欧的火药桶、战争的导火索。
这样意味着,大顺必须拿出更多的力量,确保荷兰的中立地位,以及确保欧洲几大强国承认荷兰的中立地位。
甚至,可能要以强大的军事力量,逼迫比利时地区非军事化、实质上的半独立地位——这也是资本的信心和安全需求,否则的话,法国人跑到低地地区了,资本宁可往有海峡和大洋保护的伦敦或者北美。
除此之外,还必须要在战争结束后的分赃大会上,确保来茵河的“航道国际化”,以及某种程度上的来茵河关税同盟。
这个,从阶级利益的角度考虑,暂时来看,问题不大。
容克地主们,或者神罗的贵族地主势力,并不反对工业品低关税政策。
从他们从事的经济活动来看,他们反对的是原材料、尤其是他们的庄园能够产出的原材料的免关税进口,而大顺当然又不出口原材料。
这个问题,自然需要法国的帮忙。要拿出让法国帮忙的东西,就得在汉诺威问题上死死压着英国,确保让英国放弃汉诺威选侯位,这些东西又得靠继续对英国施压和战争拿到手。
而且在战后的欧洲问题上,大顺也必须要拿出一个叫人信服、至少算是主导的分赃计划,尤其是如何瓜分普鲁士、以及奥法之间如何暂时压制矛盾都能接受的问题。比如,奥地利,是否愿意拿回西里西亚,换取比利时地区的永久中立化和非军事化?如果不接受,大顺是否肯以可能再度卷入一场战争的代价,威慑奥地利,强迫其接受?
看起来大顺和奥地利八竿子打不着,但实际上这也不是完全没有操作性。
破局点就在波兰。
波兰的奇葩选王制,以及伴随着大顺参战之后的欧洲地缘局势,使得普鲁士的毁灭是必然的。西里西亚是要还给奥地利的。
现任波兰王岁数也不小了,只要这厮一没,选王制来一套,俄国这一次打普鲁士不就是为了西进吗?俄国要是不赶紧再琢磨琢磨波兰王位继承问题,那就见鬼了。
如果能抓住这个时机,大顺完全可以不参战,提出一个“瓜分波兰换比利时”的计划,即用奥属尼德兰也就是比利时的非军事化——比利时的非军事化,实际上意味着半独立,也会更亲近法国——换取调停波兰问题,略微威慑,即可让奥地利接受瓜分波兰和夺回西里西亚,来维系一个脆弱的奥法和平。
因为,普鲁士一死,奥地利的外交家们就该明白,法俄同盟的基础已经打好了,围绕着中东欧和巴尔干地区的再一次外交大逆转,即将来临:原本的渎圣联盟即将瓦解,法土之间破盟、法俄结盟;奥俄之间破盟、奥土结盟。
在这个大背景下,只要大顺拿出足够的意愿,是完全可以达成荷兰计划的。
一旦完成了这个战后格局,荷兰将成为欧洲的金融中心、东西方贸易的中转站、东方棉布进入神罗境内的门户。
以及,大顺即将开始快速发展的工业,将得到欧洲的低息贷款。欧洲这个此时金银最多的地方,将以大量的贵金属,作为大顺基建和工业起飞的助推剂。
一个中立的、没有本国工业的、贵金属自由流动的、依靠东方贸易品吸取欧洲金银的、金融资本扎堆的、利率比大顺低得多的荷兰,是最好的荷兰。
而这也将极大地分化欧洲的资本集团,以国家为单位的工业资本、以世界为目的的金融资本,将无法融合。
在北美的新金银矿暂时不动的情况下、在大顺工业化起步资本回报率更高的背景下,欧洲很快就会陷入一场诡异的投资资本不足中。
至少,大顺决策圈的一部分人,是想要实现这个宏伟目标的,并且希望战争再打个二三年,越久越好,趁乱让大顺的商品抢占因为战争而监管不严的西非北美和欧洲的各国保护区市场。
但也显然,大顺内部并不是所有人都支持这个目标,因为这可能摧毁大顺内部脆弱的力量平衡,以及皇帝本身年迈之下对于将来太子能否维系统治的担忧,还有就是新学派和工商业阶层的快速崛起和力量提升。
…………
与此同时,直布罗陀之战的消息,已经被船上几名先行交接的英国军官传回了伦敦。
威廉·皮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无法忍受他的狂躁症和痛风带来的巨大痛苦,正将房间里昂贵的中国瓷器,摔的粉碎来缓解内心的焦躁。
他的这份焦躁,并不源于直布罗陀的丢失。
仗打到这个份上,丢个直布罗陀,已经根本不是啥大事了。在大顺舰队出现在直布罗陀外海,且击杀了博斯克恩之后,直布罗陀的陷落就只是个时间问题了。
这种明显可以预见的战术失利,并不会让皮特的内心崩溃到焦躁的地步。
皮特的这份焦躁,源于他对祖国的热爱。
别人称呼他为“小爱国者”、“爱国娃娃”、“爱国者党”,他从不觉得这是一件很丢人的事。
虽然实际上这些给他起这样称呼的贵族,其实都是在讽刺他。但他依旧甘之若饴。
准确来说,此时他的焦躁,源于他对祖国的热爱,以及他自身的高傲和自信。
简单来说,在皮特看来:国王是个傻吊、纽卡斯尔公爵是个傻吊、上议院的那群贵族基本都是傻吊、下议院那群动物绝大多数都是傻吊。
指望一群傻吊来领导英国,英国这些年积累下的优势就彻底完了。
至少,在他看来,议会里的大多数人,都是傻吊。
除了他之外,没人能担起执掌英国的大任。
用腓特烈二世的话讲:这么多年了,英国终于出了一个男人,就是威廉·皮特。
在威廉·皮特以反对派的身份,第一次进入政府,担任内务部尚书的时候,皮特就这样和当时的内阁首辅卡文迪许公爵说:【我的主啊,我相信我能拯救这个国家,除我之外,没有其他人可以拯救这个国家】。
这种自傲或者说自信,让他一直以来都认为,他的出现,就是来拯救这个国家的。
除了他之外,他觉得内阁的其余成员,基本上脑子都不怎么好使,都是一群缺乏对世界的了解的一群人。
很巧合或者说其实本质上是一件事,【爱国者党】这个称号的人,总会引领这个国家内那些被忽视的声音。
威廉·皮特认为,自己是“英国人民的呼声把他推上那个位置、并且来拯救英国,让英国再次伟大的”。
他代表了那些此时无法发出足够响亮的声音的“政治上被忽视的边缘人群”。
当然,时代在变。
此时,英国的“在政治上被忽视的、发不出声音的边缘人群”,是工商业者、私营公司股东。因为此时能够发出声音的人,是英国的贵族,而“人”的范围还是挺小的,三四十万算人,剩下的不是,而只有先是人,然后才能是“发不出声音的边缘人”。
在开战之初,皮特以【真正的爱国者】的态度,明确反对英国掺和欧陆战事,质问国王到底是英国人还是德国人。
借助约翰·宾被枪决的事件,他发起了最大的舆论战,将约翰·宾打造为一个悲剧英雄,并不断地说这是暴政,英国的城市应该获得更大的自由和自治权。
为此,他成为了伦敦金融街的荣誉奖章(reedom Honoris Causa)第一人,整个伦敦金融街都为皮特所许诺的“自由”而欢呼。
城市的工商业者,私营公司股东,切斯特,伍斯特,诺里奇,贝德福德,索尔兹伯里,雅茅斯,图克斯伯里,泰恩河畔纽卡斯尔,斯特灵等等城市的“可以发出声音的平民”,都给予了皮特极大的支持。
有纽卡斯尔内阁在战争前期的无能、失败、损兵折将、不知所措做对比。
皮特上台后的“奇迹年”——包括北美攻下路易斯堡、普鲁士连续两场史诗战术胜利、完成了对法国海军的封锁等,皮特的威望达到了顶峰。
英国那些法律上算是人,但又不是贵族政治声音被边缘化的人,盛赞道:这,是英国历史上第一位不是国王指定的、不是贵族们推举的政府首脑。
当皮特喊出,要将战争进行到底,要摧毁法国和西班牙的商船和贸易能力、要彻底阻止他们复仇的可能时,整个英国的边缘人群都在欢呼,并支持他把战争进行到底、一直打到法国和西班牙彻底失去殖民地和贸易能力的程度。
但是……
但是,大顺参战了。博斯克恩被击杀,印度全面丢失,东印度公司濒临毁灭,西印度商船被无限劫持,北美走私泛滥……
那些曾经狂热支持他的,在贵族政治中缺乏话语权的资产阶级们,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逆转。
金融街开始批评皮特的激进政策,西印度商会在追问皮特所许诺的战争带来贸易增长在哪里,兰开夏的纺织工匠们询问他们何时才能有工作,那些买了国债的百姓询问皮特的国债偿还承诺如何兑现?
贵族本来就反对他,他觉得无所谓,因为他有那群长期在政治上被边缘化的资产阶级的支持。
而现在,资产阶级也开始软弱地反对他,质问他,并不认为他是那个救世主,也不再认为他是那个能够让他们扩大贸易的人。
更为重要的,是他的家族盟友,他的妹夫,乔治·格伦威尔,背叛了他。
老国王死了,新国王还未继位,乔治·格伦威尔就主动向新国王投去了橄榄枝。而在此之前,格伦威尔的承诺,是会和他共进退,以一起辞职为要挟,让国王不敢轻动。
现在,在皮特眼里,整个议会,都是一群虫豸,一群废物,一群娘娘腔,一群毫无远见的人。
贵族们愚蠢,那些曾颁给他伦敦金融城荣誉勋章的资产阶级也愚蠢,那些曾狂热地给他写信和支持他的各个城市的工商业代表也是愚蠢的。
整个国家,都没救了。
他觉得,自己,怕是救不了英国了。
因为,他隐约嗅到了大顺到底想要什么。并且隐约理解,一旦大顺的要求被达成,那么英国就彻底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