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四年除夕,因长生出痘的缘故,曹府立时冷清许多。
兰院不能摆席,席面摆在前院花厅。
今年参加年夜饭的除了曹家众人,还有左成、左住兄弟两个,田氏名分上是庄先生的外甥女,要给庄先生守孝,所以在自己的屋子里用饭。
曹家长房、二房因曹硕的缘故,酒水也免了。女眷只有一桌,除了李氏、兆佳氏、初瑜等人外,还有已经从家回来的素芯。
兆佳氏东拉西扯了几句家常,见素芯安静,一个字不肯多说,便没有兴致。
倒是四姐与五儿两个,曾跟着罗姑姑与常姑姑学过规矩,瞧着素芯行动都是姑姑们教导的模样,却是不像姑姑们那样严厉,对她生出亲近之心。
素芯面上低眉顺眼,浅浅笑意,心里却是颇为凄苦。
毕竟是除夕之夜,她却是因差事的名义,暂住别人家。另外,还有回家时听来的闲话,更让她心里忌惮的很,不愿同兆佳氏有什么接触。
每逢佳节倍思亲,这句话说的得然不假。
就算是父母胞姊已经过世多年,母姊又是没有见过,但是韩江氏对其思念不减。
她给父母与姐姐文绣的牌位前上了香,而后坐在桌子旁边跑神。
桌上,是地道的淮扬菜,多是韩江氏平素爱吃的。
这都是她的帖子丫鬟小喜张罗的,韩江氏看着满桌的美味佳肴,却是丝毫没有举筷之意。
别的时候还好说,忙着生意,也想不起别的;这逢年过节的时候,却是难免有所触动,想起父母亲人。
韩江氏犹豫了一下,叫小喜取了笔墨过来。
江家有个旁支所出的江五,论起来是韩江氏的族兄,前两年病故了,留下个寡妇拉扯两个儿子。
韩江氏骨子里,是怜贫惜弱之人,见不到女人受苦。加上江五嫂是个老实本分人,这几年来,她就多有帮衬。即便迁居京城,也给那边送过些银子。
江五嫂的次子,今年四岁,若是抱来做养子……韩江氏想着,已经是铺开纸笔,提笔给一位族叔写信。
写了几行,她却是止了笔,叹了口气,将信撕掉,扔进纸桶里。
即便江五嫂是个老实人,谁能保证她的孩子,就能长成良善之辈?
若是以后江家打开嗣子的旗号,来算计她,那她不是扳砖头砸自己的脚。
其实,她的心里,对于那些江氏族人,真没什么敬意与感情。那些人联合起来,想要分她家产之事,她记忆犹新。
若不是有程家做倚仗,估计她早已被那些人生吞活剥。
还是等到开市,去“人市”看看,韩江氏心里拿了主意。
曹府这边,大家兴致本不高,加上为避痘的缘故,府里不能动煎炒,连吃食上,也减色不少。
这顿年夜饭,却是吃的众人意兴阑珊,早早就散了。
曹颙与初瑜两个怕榕院那边冷清伤怀,早早地就预备了妞妞喜欢吃的点心送过去。
因夜深了,曹颙去有些不便利,就由初瑜过去溜达一圈,陪着说了会儿话。
曹颙则是送了兆佳氏回东府,在东府那边与曹颂说了几句家务。
说积福也好,说买个好名声也好,这庄子的田租是不能太过的。每个地界,都有每个地界的章程,少收租子得罪邻里地主,多收则要被人撮脊梁骨了。
曹颂不是傻子,自然晓得京城这边人家,最重视脸面。
要是这落下个“吝啬”、“贪财”的名声,那往后就要成为别人的笑资。
因此,听哥哥说起这个,曹颂忙不跌点头应是。
除了租子,就是东府避痘之事儿。虽说曹颂兄弟几个种过痘,但是还有天护与其他女眷,是没有出过花的,要严防。
尤其是天护,百天不到,是曹硕的遗腹子,不可有闪失。
东府内宅,兆佳氏回到屋子,脱去外头的褂子,盘腿上炕,点了烟袋,看静惠,欲言又止的模样。
因她没叫走,静惠便低眉顺眼地侍立,心里想得是初瑜之前私下里提点的话,婆婆这边开铺子的心不死,保不齐大过年就要向她要铺子了。
她的心里有些忐忑,怕兆佳氏借着铺子之事,发作自己。
今儿的年夜饭,兆佳氏吃得不痛快,静惠瞧出来了。
紫兰与绿菊带着两个丫鬟服侍兆佳氏吃了烟,垂手站在一边。
兆佳氏吃了两口烟,抬着眼皮,问静惠道:“你的铺子,还给之前的那人租着?租金多少,涨了没有?”
静惠不解其问话用意,心里掂量掂量,小心回道:“租金还是按照往年的例,因合同订立的年限久,不好随意提价。不过比照鼓楼那边的租金,也算是中上了。”
兆佳氏搁下烟袋,点了点头,扫了眼静惠的肚子,道:“你也在西府忙了半曰了,回去歇着吧。”
见她这般就撂下,静惠有些意外,面上却是不显,俯了俯身子,应声下去。
刚走到门口,就听到兆佳氏道:“庄子出息少,我使人瞧了两处铺面,已经是交了订金,过了初六就要交足其他银钱。这家里账面的银钱有数,若是你便宜,暂时挪千八百两银子,让我使使。
若是她说的多了,静惠这边还能用不便宜来推。偏生说的是千八百两,不多不少的,静惠想拒绝也无从提起。
因为年前,她陪嫁庄子来报账时,送来的土产吃食不说,这银子也有近千两。
虽说静惠心里不赞成婆婆开点心铺子,但是也不好再三为了此事逆婆婆的意。兆佳氏可是巴巴的望着,要是她说出“不”字,还不晓得下一步会如何。
因此她便应道:“刚好媳妇年前有笔紧进账,有七百六十两银子,要是太太使,明儿媳妇儿送过来。”
兆佳氏闻言,微微皱眉,道:“才七百六十两啊?嗯,也使得,劳烦你了。”神态却是难掩失望。
静惠心里叹了口气,转身出去。
直待她背影远了,兆佳氏吃了一口烟,对着边上的丫鬟问道:“小爷那边如何了?今儿哭闹了没有?吃了几次奶?”
紫兰与绿菊彼此看了一眼,紫兰近前一步道:“回太太话,晌午到晚上,小爷那边醒了四次,喝了三次奶。”
“能吃能睡就好,这花儿可不是闹着玩的,要是传到家里来,可不是叫人担心死?西跨院那边,除了你把着,谁也不许进。”兆佳氏说道。
紫兰躬身应了,兆佳氏满意地点点头,道:“晓得你忠心仔细,放心,过了这两个月消停了,我便抬举抬举你。”
这样的话,兆佳氏说过不止一遭,紫兰满脸飞红,低着头却是不敢说话。
绿菊在旁看了,却是不由庆幸。
早在天护落地不久,兆佳氏就问了紫兰与绿菊,谁乐意为她分忧,照看天护。
绿菊向来心思伶俐,想得多些,自是晓得兆佳氏不会平白无故说这个话。
府里曹硕这支没有主母,就算有生母添香在,也不过是个开脸的通房,没有资格看护教养天护。更不要说,兆佳氏压根不待见她,若不是曹颂说情,怕兆佳氏早就寻个由头将她打发出府了。
按理来说,静惠这个大伯母,作为府里未来的女主人,有照看侄儿之责。
她却是忙,里里外外的家务都需要她去料理。
兆佳氏也晓得这个,就另找身边的妥当人,照看天护。
这个抬举,却是有给曹颂为侧室,充作天护养母之意。
在曹硕没出事前,兆佳氏便想着将身边两个得用丫鬟,给长子一个,次子一个。因曹硕出事,事情才耽搁下来。
如今,却是因照看天护的缘故,旧话重提。
绿菊却是不愿的,便再三退让。
她烟点的好,又是做着兆佳氏的内账房,兆佳氏一时离不开她,因此便顺了她的意,让紫兰去照看天护。
早在静惠入门前,紫兰便晓得自己往后是要给曹颂做妾的。如今这番安排,她面上有些羞涩,心里却是乐意的。
不提东府上下人等的小九九,曹颙同曹颂说了会儿话,又到外厅来,劝勉曹项兄弟两个几句,才转回西府。
他没有马上回内宅,而是往智然的院子去了。
虽说佛门讲究六根清净,但是毕竟是大年夜,一个人过总是有些凄凉。
早已打发人往这边送了席面,却是不晓得小和尚用的如何?
曹颙一边想着,一边进了院子,却是听到上房传来推杯换盏的声音。
“佛祖心中坐,酒肉穿肠过……和尚才是真洒脱之人……干了……”这大着舌头说话的,不是李卫是哪个?
“罪过,罪过,又玠兄还请慎言,仔细得罪了佛祖。”这比和尚还虔诚的,自然是曹颙的幕僚蒋坚。
虽听不到智然的动静,但是曹颙却能想象得到,他不言不语旁观的模样。
这几个人,都不是俗人。
凑到一起,这府里也添了不少灵气似的。
若是庄先生还在……曹颙想到此处,仍是觉得心里难受得不行。
他挑了帘子入内,这边当差的小厮正在外间,全神贯注地看着炉子上的水,旁边放了茶具,看来是等着水开泡茶。
见曹颙进来,那小厮起身,躬身要请安。
曹颙摆摆手,叫他免了,大步进了里屋。
李卫等人都在炕上坐着,蒋坚面南正坐,李卫在他左首,智然下首相陪。
曹颙进去时,李卫拿着酒壶,正巴巴地看着智然的杯中酒,嘴里也不闲,连声道:“干,干了!良辰美景奈何天,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美酒佳肴,人生极乐。”
他向来不肯读书,这次虽文绉绉的,却是不晓得是哪里听来的戏文,扯到一起也是不伦不类。
智然与蒋坚闻言,不由莞尔。
蒋坚已经是看到曹颙,忙从炕上起身,智然顺着蒋坚视线望过来,眉头却是微微挑了挑。
曹颙与他少年相交,甚是投契。
虽说智然没有开口,只是挑了挑眉毛,但是曹颙却明白他神色之间的意思,是在问:“年夜饭吃完了?”
曹颙点点头,道:“散了一会儿了,刚在东府与小二说了几句话,要不然早就过来。”
李卫已经撂下酒壶,起身下地,笑着道:“大爷就算现下不来,李卫也要厚着脸皮叫人请大爷的。大爷快入座,今儿我去叔叔家吃下晌饭,淘换了好酒来……窖了十多年的莲花白……真是神仙液……”
许是喝了一阵子,李卫脸上通红,说起话来有些不利索。
不止李卫,连智然也双颊酡红,醉眼迷离。
只有蒋坚,虽身上带着酒气,却是不上脸,仍是常态。
看着那清澈的莲花白,闻着这醇香,曹颙也有了喝酒的欲望。
他让了众人一番,见大家都不肯上座,便也不再推脱,脱了靴子,上了炕里正位。
蒋坚则是坐了东边,李卫做了西边,智然拿了凳子,下首相陪。
智然叫小厮取了碗筷酒盅,李卫提溜了酒壶把盏,从曹颙开始,给大家倒了满杯。
四人一起举杯,满饮了杯中酒。
莲花白不是白酒,也不是黄酒,而是露酒。
这是打宫里传出的工艺,就是用荷花花蕊配以黄芪、砂仁、当归、何首乌、五加皮等药材制成的低度酒。
这种酒,口味香冽甘甜不说,还能滋阴补肾、舒筋活血、祛风避瘴。
曹颙不是嗜酒之人,但是对于这露酒,却也有几分喜爱。
没事的时候,他与初瑜两个,有时候也小酌几杯。
李卫已经是再次端了酒壶,给每个人斟满。
智然与蒋坚都不是喜言之人,一时之间,桌子上就只有李卫一个叨咕了:“大爷,二月二的招标会,真的投了标,就能得到蒙古茶道么?那样的话,岂不是便宜了那些个家伙,我手头不足,就算是收拾家底,也比不过那些人一个零头,要不然的话,谁还稀罕做官,弄条商道,不是子孙几辈子人都够嚼用了。”
曹颙点点头,道:“是皇上御笔钦批的折子,还能有假不成?只是这标的没有上限,到时候就是拼谁的家资雄厚了。还不能要虚价,要不然中标后,没有银子付,那就是欺君之罪,之前的押金银子全没不说,少不得还要担当干系。这些话,你也寻个机会,提醒下那些人。他们不比晋商,走皇家的买卖多,知道其中的轻重。”
李卫听了,忙点头道:“晓得了,明儿开始,那些人轮流请客。小的也沾了大人的光,成了座上宾……定让他们给大爷长脸,让那些等着看热闹的家伙傻眼……”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