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如此……
若是如此……
杨廷和拼命地开始假想……
陛下为何动手?
是呢,这根本于理不合,只是因为慎儿弹劾了叶春秋吗?
这绝无可能,即便是弹劾天子,天子至多也就流放、罢官而已,何况,慎儿还是……
杨慎的老泪已滚落下来,滚烫的泪水,融化了杨廷和脸上的雪霜。
他固然功利心重,谋求任何一个可以为自己谋取利益的机会,他固然心机深重,为了自己的利益,将人当做棋子,可并不代表他没有舔犊之情!
此时,杨廷和依旧目不斜视地看着那几个模糊的影子,在风雪之中不知在做什么,而他,一下子的,整个人仿佛苍老了十岁。
他的儿子,慎儿完了。
杨廷和是何等精明之人,可是他依旧是不明白啊,即便是想破了头,也不明白为何事情会到这地步。
该怎么化解呢?
恐惧在蔓延,他甚至无力地打了个踉跄,几乎要站不住了,因为他很清楚,当陛下痛下杀手,如此明目张胆地在宫中杀人,这就意味着,不管他用什么办法,都无法解救,自己或是慎儿,一定触犯了天子某一处逆鳞,以至于……
少顷,杨廷和用力地咬了咬唇,两只手紧紧地捉紧着,像是在用尽所有的力气在强迫着自己,他的脸上又露出了那万分的谨慎。
他第一个想法,就是想赶去暖阁,可是,当这个念头闪出来的时候,他的身子却是一震。
不能去……
去了,就真的是一切都完了。
好不容易才有了今日,才进入了内阁,不容易啊,一辈子的宦海沉浮,一辈子的隐忍!
杨廷和死死地握住拳头,脸上既有挣扎,又有痛苦。
他有一种感觉,在这附近,有一双阴森森的眼睛正看着自己,这双眼睛,掩藏着杀机。
呼……
在这严寒的冬日里,杨廷和长长地呵出了一口白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不及他现在这般冷静。
虽是心里又悲又惧,可他在心底终于下了一个定论,他现在必须得走,此地不宜久留!
陛下既然要杀慎儿,一定是秘旨,否则,之前在太和殿里就可以动手了,可是那个时候却为何没有动手呢?
是阴谋!
杨廷和敏锐地嗅到了一丝阴谋的气息。
陛下若只是密旨,一定是让厂卫来办。
可是厂卫为何敢如此明目张胆,明知自己在这里,刘瑾却还如此的无所顾忌呢?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刘瑾是故意让自己看到这一切的,若是他阻止,甚至是目睹了这件事的经过,而后不明就里地禀告到陛下那儿,结果会如何呢?
陛下要杀的是杨慎,无论是什么用意,可是当一个父亲知道皇帝杀了自己的儿子,这个父亲……皇帝还会让他活吗?
这故意摆出来的阵仗,分明就是一个陷阱,是刘瑾巴不得将自己父子二人尽都斩尽杀绝的陷阱。
想到这里,杨廷和的心底深处冒出了一股刺骨的寒气,令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颤。
所以,他必须要尽快离开这里……
杨廷和最后深望了一眼那几个模糊的影子,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必须在他们解决之前,赶回内阁去。
事实上,杨廷和的心在淌血,就在离自己的百步之外,那个是自己的儿子呢,却是在面临死亡。
那个是自己嫡亲的血脉,花费了无数心力培养出来的儿子……
杨廷和那充满痛苦之色的脸上掠过了一丝阴冷,而后森然之色终究掩盖了此前眼中的舔犊之情。
于是,他背起了手,便犹如无事人一般,嘴角又带上了那平易近人的微笑,徐徐地迈开了步子。
连他自己也感觉到,步子带着颤抖,可是他知道不能停。
陛下不想让人知道,可是刘瑾偏要让自己知情,这紫禁城里仿佛布下了天罗地网,这怒风和轻飘飘的雪,恰如刀林火山。
刘瑾……叶春秋……陛下……
呵……
杨廷和的脸上便只有冷漠之色,却是一步一个足印。
突然……
身后仿佛传出了声音。
父亲……父亲……
风雪中夹杂着这个声音,隐隐约约的,似乎很近,又像很远。
杨廷和仿佛听到在这风中,那哀嚎和绝望的杨慎的声音,脚步微微一顿。
他稍稍有些犹豫了。
他脑海里猛地交织了无数个念头,走马灯似的在他脑中划过,从襁褓中开始,到蹒跚学步,再到读书,到考取功名,体内仿佛有一股暖流,将他的心融化开,他呵着白气,越来越粗重。
“父亲……父亲……”
杨廷和突然一笑,在这个时候,他突然笑起来,笑声很轻,宛如他平日在内阁中与人谈笑言欢的样子,他的手依然背在了身后,脚步又动了,那父亲的叫唤声,已是越来越远,最后只剩下了风声。
那苍茫的雪景之中,杨廷和的身影渐渐消失得不见踪影,只留下了一行足印,和依旧飘然而下的飞雪。
……………
在丛林里,杨慎的身躯在剧烈地颤抖着,这时候,他终究是后悔了,悔不当初。
他再没有所谓争强好胜和报复的心理了,只是现在,当他反手捂着身上的匕首朝着那苍茫之中大吼的时候,看到那个模糊的影子渐渐消失在自己眼帘,杨慎眼眸中的最后一丝光彩消失殆尽。
在他眼中的世界,仿佛只剩下了黑白,体内彻骨的痛感让他开始条件反射地打着摆子,他看到刘瑾那张依旧笑容可掬的脸,接着有人狠狠地一脚将他踹到,任他身上的血渐渐流尽。
他大口地呼吸,最后一口口血沫喷出来,已有人迫不及待地将他提起,而不远处,就是金水桥下的玉河。
杨慎感觉自己气若游丝,眼睛死死地盯着原先杨廷和所站的方向,他的瞳孔散得越来越开,他感觉很冷,冷得厉害,而后,当有人将他抛下玉河的时候,啪的一声,他的身子撞破了玉河上蒙上的一层薄冰,紧接着,整个身子便没入了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