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四月二十八日是药王菩萨的诞辰, 也是大燕皇帝第一次纳妃的喜日。
这一天才到寅时,皇宫各处就开始忙乎起来了, 虽然皇上有旨,明惠王妃的丧期未满故一切从简, 但这毕竟是天子的婚礼啊,再怎么减免仪仗到只剩半副行头,这仍是一场豪华、气派、万众瞩目的盛典。
不仅皇宫内张灯结彩,随处可见双喜门帖,太监、宫女、侍卫一律盛装,连皇城的大街小巷里也是红灯高悬,鲜花遍地, 这么大的一座都城, 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花池,馥郁花香裹着每一双脚,往皇宫大门口涌去。
一到吉时,宫内的太监就会打开城门, 逐一发放喜饼, 还有人专程送到贫民居所,这都是圣旨恩赐,表示与民同庆。
所以,即便离天亮都还早,宫里宫外竟然都是一番热热闹闹的喜庆模样了。
不知是声音不断还是身子发沉难以入眠,爱卿辗转数次之后竟从龙床上爬起,小德子也不说什么, 动作麻利地上前给皇上穿上一件绣七彩锦龙的外袍,再加上一件金云龙纹的大氅,将那如意双绦打结系住,皇上就足够暖和了。
“小德子,都这个时节了,没必要穿得这么厚实吧?”爱卿笑着摇头道。
“皇上,夜凉如水,您这些日忙着那些帐册,都没休息够,所以还是谨慎些好。”小德子说,再伸手平整一下爱卿的明黄衣带。
“从你的嘴里听到谨慎二字,还真是奇怪,哈哈,好吧,朕就多穿点,不过……”爱卿瞅着小德子,问道,“平时朕早起一刻,你都赂霾煌#薇v亓澹趺唇袢漳阋痪浠耙膊凰道玻俊
“今天比较特殊嘛,您成婚在即,睡不着也人之常情。”小德子笑了笑,还道,“奴才今夜也精神饱满,还有……”
“还有?”
“奴才听闻,景将军已是两日未合眼了,”小德子的脸上的笑容没了,显得担心地道,“外头的人都说,皇上纳妃自有礼部按照规章操持一切,可是景将军竟步步紧盯,说是不容丝毫的错处,尤其近几日,从册封礼的安防到礼兵的迎送,没有什么是他不监管的,皇上,奴才觉得您应该去劝一劝将军。”
“劝?”
“是啊,素来将军只听您一人的话,而就算将军不做那些事,这典礼也不会出任何的岔子,现在将军到处干预,反倒让大伙紧张到胃疼,外头都传,将军这么做,就是紧张自己的义妹,想要广雅郡主的婚礼万无一失,还说他猴急着想做国舅爷等等,总之这些话,说得可难听了。”
“既然难听,你就不要去听了。”以往有谁说景霆瑞的不是,爱卿必定气跳脚,可他现在却是波澜不惊,反倒劝小德子不要这么激动。
“皇上……”小德子委屈地叫着,“景将军的心里已经够苦了,却还要受这口舌非议!您就不心疼他吗?”
“他顶得住,还有,这算不上非议,不过是一些老臣散出去的一点闲言碎语,你若是刻意搭理,他们反倒来劲。”爱卿说,“到时添油加醋的,反而让瑞瑞难做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将军听到,心里总归是不高兴的呀,他眼下已经够……”
“你放心,这些话他听不入耳,先不说他们没胆在他面前讲,还有……”爱卿轻轻地叹气,“他现在根本听不进任何的话,他想要忙……就让他忙去吧,这么忙一忙也好,起码心里就没这么累了。”
“皇上,何止将军,您的心里也苦。”小德子眉头皱拢,语带哽咽地说。
小德子还想感叹几句,忽然看到一个小太监在殿门口探头探脑的,便急走了两步,赶去捉住了他,“哪个殿的奴才?竟敢来这乱闯?!”
“奴才德寿!是皇上御赐给永和亲王的太监。”小太监哆哆嗦嗦,立刻跪地磕头道。
“德寿?你怎么来了?”对着完全不合规矩的造访,爱卿并不恼,反倒是奇怪,“你家主人呢?”
“就是啊,门口的侍卫哪去了?真是乱套了!”小德子正要出去兴师问罪,却被爱卿拦住,说道,“宫内禁卫森严,你是拿亲王着腰牌才得以入内的吧?年纪小小,胆儿却真大,万一被御林军识穿,你可是要掉脑袋的。”
“皇上说得对,奴才就是偷拿了主子的腰牌,才得以畅通无阻。”德寿面露忧愁,“但德寿为了主子,丢条小命算得了什么……”
“炎儿怎么了?”爱卿一急,直呼永和亲王的小名。
“皇上别急,别听他乱讲,王爷能有什么事?”小德子先行安慰起来,可不是吗?自从皇上决定纳妃之后,亲王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不问起朝务来,每天变着名堂的告假,一会儿说王府里漏水,需要监工修建,一会儿说身体不适,需要静养,总而言之,他就是不想上朝来。
小德子了解到亲王府里没有漏水,亲王本人也好好的,每天都猎苑报到,这玩狗戏马,追逐狩猎的,日子别提过得多潇洒了!
大臣们都知道王爷在做什么,但谁也不说穿,外边说,那是皇上忌惮亲王的实力,会制肘景将军,所以才会如此放纵王爷不问世事、虚度时光。
只有小德子知道皇上并没有不关心,私底下找过亲王好几回了,可亲王总阴阳怪气地说朝内气氛压抑,他过不惯这日子。
皇上担心他真的憋出病来,便随他去了,但皇上指望的是在亲王散心过后,还能上朝参与朝政来,毕竟他是一个有着真才实干的人,与其他养尊处优,不思进取的皇亲国戚有着极大的区别。
小德子心里觉得,皇上身为“长兄”,国务再忙,也不忘照看好弟妹,尤其对于永和亲王是百般地宠爱和信任,就算外面有说皇上忌惮弟弟这样的话,皇上也是不以为意,只要弟弟过得舒坦就好,这“黑锅”就是皇帝背了。
“启禀皇上,王爷这几日总是喝得大醉,奴才们怎么劝也劝不住……昨日,王爷差点掉水井里了,吓得奴才们差点丢了魂……”德寿正要细说,外头却传来太监通传声。
“皇上,永和亲王求见。”
“啊?”爱卿一愣,德寿也愣住了,小德子看了看殿外,又看看德寿,手指点着说,“你完了,必定是王爷发现令牌被盗了。”
德寿吓得跪在地上不敢动,爱卿让小德子去把炎带进来。
炎来了,隔着老远就闻到一股酒气,爱卿不由皱眉,“怎么回事?炎儿?”
“臣弟叩请皇上圣安!”炎先磕头,一个大大的响头,接着道,“臣弟管教奴才无方,让他来惊扰皇上,罪该万死!”
“你能那么快发现令牌不见,说明你还没有那么醉,起来说话。好好的日子,别把头磕磕坏了。”爱卿苦笑着道,他觉得眼下自己应该把持住身为长兄的“威严”,对炎,他舍不得说一句重话,但眼下的情形,他不得不态度严肃起来。
“是啊,今日是皇兄的大喜日,臣弟也是高兴,一不小心多喝了几杯,这狗奴才竟然跑您这来了……定是活腻了!”炎说着,狠狠地瞪了一眼德寿。
“是朕让他去你那里伺候的,你有什么不妥,他来告诉朕也是尽忠职守,你怪他作什么?”爱卿正色道,“德寿,你先下去吧,不过下回,可不能再私取通行腰牌了。”
“奴才谢主隆恩,奴才告退。”德寿也不忘朝炎行礼,炎不理他。
“小德子,去给王爷端碗醒酒汤来。”爱卿又吩咐。
小德子飞快去了,殿内就剩下兄弟二人,炎别开视线,看着角落里的一盏滟滟流光的宫灯,灯罩上贴着大红的双喜字。
“炎儿,你我是亲兄弟,血浓于水,”爱卿却注视着炎道,“有什么话,有什么不满大可以对朕说啊。”
“臣弟没有什么不满的。”
“是不是……”爱卿顿了顿,才道,“朕册封景霆瑞为亲王后,他得以入驻王大臣的会议,让你觉得不愉快了?”
王大臣会议是在炎的主张下才得以扩大势力的,炎自然是所有王公贵族的领头人,也是他用以抗衡景霆瑞的一大工具。
但是自从景霆瑞被封为亲王后,他就有资格参与这样的贵族议事,虽然爱卿不是在说炎结党营私,但事实上就是因为景霆瑞的加入,炎组织起来的贵族势力正在一点点的崩塌。
如果景霆瑞掌握住王大臣会议的话语权,那么炎就彻底地失去了贵族们的支撑,他会不高兴,甚至不再去参与会议也是情理之中。
“皇兄。”炎似乎是愣了愣,然后凄楚地一笑道,“您做皇上久了之后,思考的方式也越来越像个皇上了呢。”
“你在说什么醉话?”爱卿却道,“王大臣的会议不是儿戏,你既是他们的领头人物,就不能使小性子,更不可以做甩手掌柜,炎儿,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也好奇我以前是什么样的。”也许是酒气上头吧,炎都免去了礼数,直接说道,“卿儿,但我知道,我以前活得没这么苦。”
“一个堂堂的亲王还叫苦?那你要天下的百姓怎么活?”爱卿开始摇头,“你会认为苦,正是你现在过得□□逸了,有空就多替朕管管朝政,保准你什么苦楚都没了。”
“皇兄……”被训斥后,炎又突然地撒起娇来,伸手拉住爱卿的衣袖,轻晃了晃。
“你又怎么啦?”爱卿快绷不住脸上的严肃了,柔声地问。
“您明明就在臣弟的眼前,为何觉得好远好远,远到这一辈子都没办法碰到似的。”炎的声音里已经透着哽咽。
“你没发烧吧?”爱卿真得担心起来了,伸手摸炎的额头,别看炎现在长得人高马大的,小时候没少感冒发烧,都是爱卿陪着他的。
“臣弟没事。”炎突然把头低下,下巴贴在爱卿的肩头,爱卿一愣,随即推开了他。
倒不是礼数不合,而是担心已然隆起的腹部,会被炎发觉到,不得已而为之。
“嗯?”炎往后踉跄了一步,抬头,目光竟然是如此的哀伤,就像被人遗弃在路边的小狗似的。
“炎儿。”爱卿自觉举止突兀,想要伸手去拍一拍炎的肩头以示安慰,但是炎却摆了摆手。
“臣弟真得没事……”炎却笑了起来,“臣弟突然明白到一件事。”
“是什么?”
“因为您是皇上,所以才会这么远的。”炎说,目光里燃烧着什么,“就算是亲哥哥又怎么样?我又不在乎……但您是皇上,我什么都做不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