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霆瑞注意到卿一直盯着炎看，便挑起话头道：“天蚕纱质地轻薄,柔若无物，却又坚韧无比,是一种非常罕见的蚕虫吐丝结成，算是御药房里,也仅有不到三十匹的存量,王爷会否过于奢靡，用这么昂贵又稀罕的东西去治疗你的马。”

炎显然是一愣，但很快道：“素闻将军比我还要马,怎么会想不通这是为何呢？”

“好啦,不要为这种事情起争执，炎儿的马好些都是朕赏给他的,既然是御赐之物，自然要多费心一些。”卿替炎解释。

“皇上会这么推想，也是觉得王爷的做法甚为稀奇吧？”景霆瑞看着卿,似是不满他阻拦自己询问下去。

“是你自己疑神疑鬼的，还竟敢质疑皇兄,真是胆大包天！”炎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他着实没有想到景霆瑞会对此刨根究底,天蚕纱的真正用途，炎是打死都不能说的！

因为那涉及太多的人，太多的事，那个左上臂冒出来的巫雀族胎纹，是那样地显眼，炎平日里带领府兵操练，少不得汗如雨下，需要脱衣，即使刻意避开旁人，也曾让萨哈无意中撞见，并问他是否受伤？

所以炎用白布裹住手臂，但容易松脱，而且是一种累赘，天蚕纱轻盈透气，富有弹性，绑扎之

后，不但能遮人视线，还能让自己的胳膊行动自如，炎为了裁剪出合适的尺寸，去太医院寻了好几匹的纱料，这本不是大事，没想到皇兄出于担心会询问自己，继而牵扯出景霆瑞这个大麻烦！

相比之下，炎反倒觉得胎纹并不是一个问题，因为既然爹爹是巫雀族人，那么自己继承了巫雀的特征也属正常。

况且算是巫雀族，也不是一定要与别的男人成婚生子，炎在许久前，读过相关巫雀的文献。

炎也不认为自己会喜欢上除了卿以外的人，所以这胎纹存在与否都没有关系，唯一需要将它隐瞒起来的原因，是巫雀族的身份曝光后，那些崇尚正统皇室的老亲贵们，是否还会支持自己？

他不管那些大臣是否鄙夷卿那张长得过分像爹爹的脸孔，还是其他，只要卿还是皇帝，他们兴不起风浪，而他需要他们的力量，在朝中博得稳固的地位，去与景霆瑞相抗衡。

炎知道自己在玩火，但没有置于死地而后生的觉悟，又怎么能扫除眼下的这个大障碍呢？景霆瑞的势力可是比自己的强太多了。

“你们一人都少说一句吧，天天这么吵，不累吗？”卿分开“剑拔弩张”的两人，“你们不累，朕还累呢！”

在这时，远处响起一声闷雷，说起来，虽然是入冬了，可这天不但不冷，反而闷热的很，这种热好像在梅雨天里，把自己包裹在一件吸满潮气的棉衣里，别提有多难受了。

“要下大雨了？”炎才说完，一股劲风扑入宽敞的殿内，扇得书案上的宣纸都飞了起来！

卿和炎不约而同地伸出手，去抓简直快要冲上天的纸张。

“咦？”卿有些愣怔，是头仰得太快了吗？怎么有一种强烈的晕眩感？在他还没来得及弄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时，又是一声“轰！”

这声音很沉，沉得像是一张大皮鼓，埋在深深地地底下，然后被狠狠地锤击，发出的震动连身子也站不稳了。

与此同时，整座大殿都晃荡了起来，好像被什么人捧在了手心，左右摇晃似的，磨得极光的青石地砖喀喇作响地，裂开了几条口子，宫灯在剧烈的摇晃，所有的一切都变得难以看清，有的只是一片突然陷入地狱似的混乱！

卿从没经历过这副光景，他的心也被震得上下激荡，连气都喘出不来，脚下更是站不稳，他摇摇晃晃地往后跌去，炎离他最近，竭力伸手一抱，两人便一同跌坐在地！

轰隆隆的声音不绝于耳，外头还响起太监、宫女充满着惊恐的尖叫声，花盆、瓦片摔碎的哐当声，卿和炎都傻了眼，有一道异常沉稳地声音横插了进来，在一片颠得东倒西歪的景色中显得尤为稳定。

“皇上，是地震！容臣护送您出去。”景霆瑞还是站着的，炎似乎也因为景霆瑞的声音才回过神来。

他也想保护卿，挣扎着起身，伸手抓着卿的胳膊，“快，皇上，这边走！”

“珂柔！瑞瑞！你去救珂柔！”

“地震”二字可怕至极！恐惧也如同利剑一样直□□卿的心底，他煞白着脸，深吸着气地用力推开景霆瑞的手，反握住了炎的手掌。

“我们走！”卿这会儿心里似乎只剩下皇妹珂柔了，以至于他可以克制住内心的惶恐，吩咐炎行动起来。

沉重的八角宫灯摇晃得厉害，铁钩发出刺耳的“吱啦”声，卿和炎才走出去几步，御案正上方那一盏宫灯砸落下来！

好像滚下山崖的巨石一般，夹着碎木、尘土，灯油的味道弥漫开来，值得庆幸的是它没有点燃，殿内其余的宫灯则跟海面上的小船一样，从左荡到右，再从右荡到左，岌岌可危！

卿和炎手牵手、肩并肩地，齐齐飞掠于天摇地动之间，若不是两人都轻功了得，且已经是浮掠着往外冲了，想必会被震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越到了紧要关头，卿竟然越发地冷静下来，他们是眨眼地功夫飞到外殿，有不少的饰物和器具，卿一边跨越过翻滚而来的巨型花樽，一边提醒炎小心那边翻到下来的屏风，这些东西都极重，哪怕碾压到一下，恐怕脚趾头都不保了。

好不容易，兄弟二人是有惊无险地穿过一片狼藉的大殿，来到较为开阔的御花园内，没想到天竟然这么黑，大块大块的乌云遮盖在头顶，风也很大，但震动似乎减缓了，侍卫们看到皇上，全都奔过来护驾。

小德子也在其中，抱着一柄大伞，已经哭得稀里哗啦的，连“皇上”二字都叫不出来。

而有的宫女还抱头趴在地上，有的则到处乱跑，还尽往房屋底下钻，卿看了着急，当即大声喝令侍卫，让所有人全都去空地避难，还让统领们各自带着人，去各宫各所维护好秩序。

“让大家冷静些，保护好自己，千万不能乱了阵脚！”卿面色肃然地下令，让那些似乎也从未经历过地震，而满面灰土的将士们都定了定神，各自领命去了。

此时，地震已然停止，但各种沙沙的声音依然不断，因为风很大，园内的树木被吹着几乎往一边倾斜，雨点子也跟着噼噼啪啪地下来了。

“是冰雹！”小德子赶紧把伞撑开在卿的头顶，其余的人纷纷把衣摆掀起，遮在头顶，谁也不敢冒然地回去屋檐底下，生怕再次震动起来！

“走水！！北苑小楼走水！”有太监敲着锣鼓，声嘶力竭地大喊着，卿又命内务府去灭火，这时，景霆瑞打横抱着手里撑着一把锈花凤伞的珂柔，出现在大家的面前。

“皇哥哥！”十一岁的珂柔已经是双眼通红，却没有哭出来，只是强忍着，但在看到卿的那一刻，再也忍受不住了地跳下景霆瑞的怀抱，直奔卿而去。

“柔儿！”卿心疼得要命，伸出双手迎接，珂柔一头扎进卿的怀里，也顾不得脸上的妆容，失声大哭道，“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景霆瑞的身边还跟着好些个公主的侍女，一个个都惊魂未定，但总算都毫发无伤，其中一人，是珂柔的贴身侍女，一脸担忧地看着公主的背影。

卿很是感激地看了景霆瑞一眼，便低下头，温柔地哄着珂柔道，“没事了，柔儿，朕不是好好的吗？有朕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待珂柔的哭声逐渐变小，卿看到之前派出去的统领、侍卫长都回来了，冰雹也小了，变成了倾盆的雨水。

“你们速禀明各宫情况。”卿的声音在这急骤的雨点里，显得分外地镇定，仿佛是在大殿内听政似的。

在场的人也都安静了下来，一个个地禀奏，目前来看，无人死亡，但伤者颇多，都已转移到空地上去，有三处年久失修的宫殿震塌了，所幸里面也无人。

“搭油布帐篷，暂且当躲避之处。”卿又下令道，一声声的雷鸣，让怀里的珂柔如受惊的兔子一般，忍不住地哆嗦。

侍卫都下去忙了，景霆瑞这才开口道，“请恕微臣不能再离开您的身边。”

卿却看着他，坚定地说道，“不，朕要你即刻出宫去，看看诰命夫人是否安好？”

“……”景霆瑞无法拒绝这样的旨意，他看了一眼炎，在这样的关头，似乎只有炎是值得信任的，只有他才能守护好卿。

炎默默地看着景霆瑞，很显然，虽然他没说什么话，但铁定会寸步不离地守卫在卿的身边。

然后，景霆瑞离开太监们刻意为他撑着的雨伞，在雨中向卿单膝跪下，磕了一个头，再起身，

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来，柔儿。”炎对珂柔说道，“来二哥这儿。”

他担心卿太辛苦了。

可是珂柔似乎只认着卿一人，怎么都不肯撒手，卿拍着珂柔的背，说道，“她吓坏了，由她去吧。”

不过，周围那么多侍卫在，珂柔也觉得不好意思，便放开了卿，但还是站在一旁，不敢离开太远。

文武大臣们冒着雨赶入皇宫，尤其是住得近的几位大臣，身上都湿透了。

“你们从宫外来，皇城内是何光景？尔等家眷又是如何？”卿不要他们跪拜，直接问道。

大臣们一个个争相发言，乱哄哄的，却在卿不悦地皱起眉头后，都冷静下来。

然后，户部的张大人领头说道，“皇上，睢阳极少地震，上一回有记载的，也是二百三十年前了，所以，城内已经乱了套！尤其北边那些平房，几乎全塌了，又下着大雨，车马完全进不去！”

“至于几条大街虽然不至于震塌了，但也因为碎石碎瓦，加上泥泞，和想要往外逃命的人拥堵成了一团，吾等是舍弃车马……才得以抵达皇宫，至于臣等家眷，多谢皇上的关心，逃得及时，均无大碍。”

“皇城尚且如此，那城外的百姓肯定遭受了更大的难！”卿的眉头越拧越深，不知是否感受到了皇哥哥那份无比凝重又沉痛的担忧，珂柔反过来轻轻拍着卿的背，还抬头看着卿道。

“哥哥，别担心，有柔儿在这陪您。”

“柔儿，”卿十分疼地摸了摸珂柔的头，温柔而又坚定地说道，“你的皇哥哥不会有事。”

然后，卿看着一个个都狼狈不已的大臣们，深吸着气地道，“朕是大燕皇帝，亦不会让大燕子民有事！”

在场的十数人都跪了下去，激动地齐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雨依然在下个不停，可没有刚才那样，让人觉得冰冷彻骨了，炎惊讶地看着神色镇定的卿，从以前是这样，在国子学念书时，在那些个皇兄弟、表兄弟中间，卿虽然贵为太子，却不是最出色的那一个。

而且因为他长得漂亮，个头还特别娇小，总跟女娃似的哭，所以，其他的孩子，甚至包括天宇天辰在内，总是忍不住去“欺负”他一下。

至于念书，卿是三心两意的，一只偶尔路过的蝴蝶能让他分神上老半天，所以总挨温朝阳的训。

可在紧要关头，弟弟们，甚至比卿要年长得多的大表兄，都会靠拢到卿的身边，总觉得那样得到了庇护。

并不是因为卿地位最为尊贵，而是一旦闹出了事儿，卿会主动出来挡着，替那些顽皮的孩子顶包。

‘因为我是太子啊。’卿以前还那样说过，当时，孩子们只当卿最讲义气，不知不觉的，这份义气已经融合为成为一种更重要的东西，成为大臣们得以信服的威信和感动！

炎和那些官员一样，心里暖和得不行，甚至连眼眶里都感觉到了热意，在心里默默地念着，‘卿儿，我知道上身为兄长的你是犯下大忌，可是，只要这辈子能留在你的身边，哪怕我无□□回，没有下一辈子，对我来说，都是无所谓的……只要有你在……我便能死而无憾。’

然而，这样与日俱增的浓烈情感，并没能传递到雨幕的另一边去，卿命宫女照看好公主，便和大臣们去看宫内、宫外的灾情去了。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的是，某些用心险恶的老权贵，却利用这场突袭而来的天灾去散播谣言，说这是上苍对当今圣上有所不满，因为他是巫雀人所生……这事又引起好一番的暗潮涌动，那无形的利刃正在逼近卿的喉咙，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