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逸转头看向烛龙。
“你能找到那妖怪?”
对方既敢占据一方不良人衙署,并且还是江左道的总署。
将数百名不良人,全都变成它的傀儡,自然不会简单。
周逸其实早已在第一时间,查看过黑色小字。
奈何一无所获。
黑色小字除非用作观魂之术,否则很难追踪到太多人间以外的信息。
人有人间,妖有妖圈,鬼有鬼域。
依照上古之后的天道秩序,这三界原本并不干扰。
而黑色小字以人间为主,偶尔涉及妖鬼,也都是与人间有交集之辈。
烛龙背对长街月影,宛如涂墨的蛟面上浮起一丝浅笑。
它没有多说什么,而是直接用实际行动回答起周逸。
此时已入夜间,月光铺洒大地,星斗熠熠生辉。
晴冬的太安郡,夜白如昼,这片隐街也同样如此。
可当烛龙闭上双眼,天地忽然变得幽暗起来。
仿佛一下子陷入了九幽之底。
原本就已被吓得不轻的王先洲等不良人门下行走,更是如坠梦魇,满脸紧张恐惧。
好在刹那后,烛龙便睁开了双眼。
它的眸子仿佛燃烧的巨烛,又似两轮滚动的烈日,吞尽幽暗,天地回阳。
而在它目光所照耀之处,渐渐浮现出了一幅生动的画面:
地点,似乎是在郡府之外,一片荒郊野岭中。
至于在哪座郡府的郊外,那就不得而知了。
近百名术道门派的弟子,分成两拨,一拨人数多,一拨人数少,斗得不可开交。
不多时,一名男子飘然而至。
此人豹眼狮鼻,络缌长须,头戴方冠,右手持竹笏于胸前,释放魂气,震慑住了数十名年轻术修。
虽听不见他说话的声音,可也能看得出,他正在苦口婆心地劝说。
饶是眼高于顶的术道门派弟子,也纷纷被他说服,不再相斗。
之后,更是跟随他离去。
……
‘烛照九阴之幽影,天地万物尽属于目。’
周逸脑中闪过古书中的一句话,描述的正是这条以烛为名的上古真龙。
在古书里,有说烛龙是大日之神,有说烛龙是山神,也有说烛龙北方之神……总而言之,它的名目实在太多,正如它自己所说,在那个人神混居古老的时代里,它拥有许多身份与名讳。
不过有一点周逸却已经明了。
这条上古烛龙,虽已沦落成一条小蛟,可依旧能够使出上古神通,实力比起真正的泾河小龙只强不弱。
神通与术法的区别便在于,无需咒语、手印、术媒等等就能使出。
譬如烛龙这双眼一睁一闭,便能幻化出如同水镜术般的画面,却比水镜术更加神妙——仅仅通过大妖留下的气息,便能刹那间找到那妖怪,并且形成画面。
虽然听不到声音,可也无伤大雅,已经足够神妙。
“好神通。”
周逸由衷赞叹道。
烛龙脸上浮起谦恭之色:“菩萨过奖了。区区小技,比起菩萨之前的剑法神通,根本不值一提。”
周逸笑了笑,懒得去猜烛龙这番恭维是真是假。
他看向画面中手持竹笏男子:“所以,就是‘他’了?”
烛龙微微点动着硕大蛟首:“菩萨所言正是。哼,这群术道流派的弟子也太好忽悠了,说好了要自相残杀的呢?也不知那‘人’说了什么,竟然说动他们停手。”
周逸瞥了眼烛龙,心知此龙也是一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
也不知将它提前“度”入未来的新佛门组织,究竟是对是错。
这时,一旁响起惊呼声,“那不是文帅吗?”
王先洲等人此时也都已经认出来,画面中的男子,正是江左道总署的不良帅。
虽然此人相貌奇特,甚至有些丑陋,可待人谦和,礼贤下士,兼之名字中有一“文”字,故而被众行走称为文帅。
除了刘陵和外,其余王先洲等六人看向周逸的目光,变得恐慌起来。
这个气质不凡,英俊如妖,能驭蛟龙的僧人,嘴上说是妖怪控制了不良人衙署。
可他们所看到了画面中,江左道的不良帅分明好端端的,根本就没事。
事有反常即为妖,这个突然冒出的僧人也太反常了些。
到底……谁才是妖怪?
刘陵和突然道:“莫非这个不良帅,是妖怪所变?”
周逸赞许地看了他一眼:“不错。”
王先洲等人却依旧将信将疑,额头冒着冷汗,脸色愈发苍白。
烛龙却懒得理睬,在它看来都是一群蝼蚁,信与不信,又能如何?
它刚刚脱困,被压抑了无数的岁月,满心想着大开杀戒……大展拳脚,好好释放一番。
“菩萨,兵贵神速,我们还是趁早过去吧!”
周逸微微点头,却没有挪步。
他的目光落向衙署外某处,忽然笑道:“阁下偷听了这么久,到现在还不打算出来吗?”
饶是烛龙也有些意外,顺着周逸的目光张望过去,眼神变得尖锐阴骘。
一道极难察觉的气息波动,从衙署大门口,那面紫气环绕的牌匾后传出。
下一瞬,那气息疾掠而逃,向远处飘荡。
周逸低喧佛号:“阿弥陀佛,小僧并无恶意,施主跑什么……拘!”
养生之力化作一只无形的大手,向那气息抓去。
气息尚未逃出,就被周逸拘引了回来。
那是一道灰蒙蒙的透明魂魄。
此时它不再隐匿。
爆发出了一股令烛龙都为之侧目的气势。
宛如狂澜疾雷,试图挣脱周逸的拘引。
可在养生之力的压制下,它注定摆脱不了,最终选了放弃抵抗。
“僧人……你……想做什么?”
周逸却收回养生之力,笑道:“你我不是敌人。”
那道魂魄神色似有些复杂,最终没有选择逃跑。
它心里明白,哪怕在自己生前,最鼎盛之时,也绝非眼前僧人的对手,何况自己已经死了。
月华星光从窗外洒落。
也让这具散发着魂气的鬼魂,彻底暴露在普通人的眼前。
豹眼狮鼻,络缌长须,头戴方冠,右手持竹笏于胸前……除了稍微暗淡一些外,和适才画面中的不良帅,几乎一模一样。
王先洲怔了怔:“您是……文帅?您、您难道……”
不良帅复杂地看了眼周逸,轻叹口气,淡淡道:“我已经死了,被妖怪所杀。这位高僧说得没错,整个不良人衙署此前都落入妖怪手中。你等府上发生的异变,想来也与此妖有关。”
王先洲等人脸色骤变。
他们因各种原因,成为不良人门下行走,为不良人做事,自然也知道一些不良人的内幕。
可像今日这般,不良人衙署被妖怪杀上门,连堂堂一道的不良帅都被杀死,这还是头一次听闻。
此时他们心中充满了后怕与侥幸。
若是没有这位僧人的出现,他们肯定会继续等下去。
等到最后,等来的,只会是要人命的妖怪。
连堂堂不良帅都被妖怪所杀,何况他们?
王先洲率先朝向周逸一拜到底,充满感激道:“多谢圣僧相救之恩。若没有圣僧杀妖示警,我等愚钝凡夫,迟早要堕入妖口。小老儿虽已致仕,可在留原郡,乃至江左道上的官场里,仍有许多门生。此番若能平安返乡,定会为圣僧颂德扬名,以报恩典。”
大通粮庄的那对夫妻,以及崖山帮的三兄弟,也纷纷对周逸感恩戴德,恭敬叩拜,并拍着胸脯承诺日后只要圣僧一声吩咐,定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刘陵和已在第一时间就有过表示,此时只是长揖不语。
江左道的不良帅复杂地看着这一幕。
王先洲、柳氏夫妇、崖山帮,包括本君的武安帮,都是江左道上杰出的人物或势力。
因向往仙道,才被不良人看中,使出手段,收为门下行走,为不良人办事。
当然,这些门下行走也不会吃亏。
譬如得到不良人暗中扶持,王先洲官越做越高,崖山帮和武安派越办越大,至于大通粮庄更是遍地开花,已成江左首富。
又譬如,这四个家族,都获得只有入品官员才能拥有的紫微之气护体。
如今不良人大势刚去,这些门下行走,转过脸就巴结起眼前的高僧。
虽是人之常情,可也让他感慨万千。
他的目光再度落回将自己拘来的年轻僧人,心中不由一怔。
僧人脸上无悲无喜,仿佛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些人间权贵的暗中巴结。
他的眉头微微舒展,随后笑道:“小僧明白了。”
“明白什么?”不良帅下意识问。
周逸笑道:“明白了他们四家遭遇妖怪的原因。
不良人衙署所在隐街,外人难进,更别说妖邪了。
强行进入,只会惊动紫微之气,并引起守阵的攻击。
而武安帮、大通粮庄、崖山帮为不良人衙署办事,自然也就拥有了一缕紫微之气,能够自由出入衙署隐街。
那妖怪在四位府上作乱,无论是化作美女入梦,搬运筷子,变成箩筐偷米,还是变成武人挑衅,都是一种障眼法。
它真正的目的,其实是想窃取四位府上的紫微之气,好蒙混过关,通过隐街,进入不良人衙署。”
刘陵和、王先洲等人面露错愕。
不良帅魂魄的眼中,则浮浓浓的惊讶。
它死后化身鬼魂,也是花了好几天才厘清的头绪,想通这一切,却被僧人一口道破。
周逸仍没有说完:“筷子,箩筐,竹竿……若小僧没猜错,这妖怪的本体,应当属于竹子。看来是一头竹妖。”
刘陵和低声喃喃:“我书房之物,大多都是竹子打造,就连书卷纸页也都是黄竹纸所制,难怪我梦见那名小娘子时,都是在书房中。”
直到这时,不良帅方才长长吐出口气:“阁下能驱驭蛟龙,又能料算一切,想来是一位隐世高僧。在下不良人十殿帅之一,蒋元文,适才失礼了。”
“阿弥陀佛,蒋施主客气了。”
周逸看向从蒋元文魂魄中浮升起的黑色小字。
不良人十殿帅,各掌一道不良人,修为也都高达魂气境,在长安城大理寺幽殿之中,亦拥有一席之地,已是不良人中真正的高层。
而这个蒋元文,他的出身来历也有些特殊,竟与七十二术道流派没有太大瓜葛,年轻时只是一介江湖武人,因遇到隐世高人,赐予灵物,服食之后,修为暴涨,方才拥有今日的成就。
蒋元文思索片刻,传音道:“那竹妖固然厉害,可我总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那竹妖早不来晚不来,为何偏偏要选在这个时候?”
周逸问:“所以你才隐于牌匾之后?暗中观察?就不怕魂气消散?”
蒋元文挠头苦笑:“在下也是实在没有办法。身为不良人十殿帅之一,在自家衙署被杀,说出去谁会相信?”
说出去谁都会耻笑……
周逸心中暗想,倒也没有说破。
他转身走向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的烛龙。
蒋元文问:“高僧这是要去哪?”
周逸跃上龙背:“杀妖。”
蒋元文一愣,神色微变:“高僧且慢!这件事没那么简单,那竹妖的背后……”
没等他说完,周逸已经驭龙而起,向西北飞去,只留下一句淡淡的佛号声。
“阿弥陀佛,等杀了那竹妖,一切原委谜团,不就都能迎刃而解了吗。”
月光下。
僧人脚踩烛龙,腾飞在夜深人静的太安郡上空。
烛龙嘴角咧开,脸上浮起一丝冷笑:“那人也太啰嗦了,难怪堂堂一方不良帅,唐国人间护道者,竟会被妖物直接杀上门,数百不良人全部被灭口。”
周逸道:“不良人十殿帅中,这蒋元文是唯一的魂气武人,不属于人间术道流派。”
烛龙怔了怔:“菩萨的意思是说……这蒋元文,可以收为己用?可这人脑子似乎不太好使啊。”
“小僧可没这么说。哪怕是魂气高人,死后魂魄无属,时间长了也会变得浑浑噩噩。”
周逸说着,话锋一转:“小僧的意思是说,这件事,的确没有表面上这么简单。”
闻言,烛龙目光闪烁,伸出血红的长舌舔了舔嘴唇:“是吗,那倒可惜了,小龙其实最喜欢简单……且粗暴的。”
“阿弥陀佛,谁又不是呢。”
一人一龙飞越过犹如一张巨大棋盘的郡府坊市。
又飞过崇山峻岭,两条交汇的河流,远离人间郡县,就连村落也都不见半个。
不多时,周逸脚踩,来到了一处山峡前。
迷雾重重,瘴气浓重。
仿佛一条青色的巨幅绸带,包围住了峡谷。
隐隐能够听见不少怒骂、呵斥声,却透着绝望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