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伴随冷韵的幽香飘来。
却是修行完毕的山神萧轻素落于周逸身旁,略施一礼。
当她的目光落向周逸面前的水镜时,不由一怔。
即便隔着水镜术,她也能感知出庭院枯井前,那几名仪态不凡之人所拥有的高深修为。
尤其是白袍男子和蓝袍老者。
二人往那里随随便便一站,竟如渊渟岳峙,阴阳守神,体洞虚无,与天地合一,浑然一体。
“莫非是两名魂气真人?”
萧轻素眼神微变。
寻常的魂气高人,单论修为功力,已不输妖鬼之中的封号县主。
而更进一步的魂气真人,杀伐之力,堪比封号太守。
广元郡里,神不知鬼不觉间,竟多出了两名封号太守层面的术修,这是何等可怕之事!
很快,萧轻素看清楚了庭院中的情形。
也看到了不远处神色慌乱的不良人。
“敢问圣僧,此处难道是不良人衙署?”
见周逸点头不语,萧轻素心中再度掀起一阵不小的波澜。
自上古以来,中土一统,王朝更迭。
无论是哪朝哪代,都有着类似不良人这般,游走仙凡之间,斩妖除魔,在盛世之时,守护百姓的隐秘势力。
他们或直属于帝祚,或听命于中枢,并受当世道统扶持,因此权势极大,听调不听宣,无论是世俗官府还是一地香火之神,都对其礼让三分。
而相应的,他们的衙署老巢既隐秘且又防卫森严。
毕竟乃是国之重器,帝王之宝,平日里深藏而不露。
可眼下,圣僧就这么释放着水镜术,在自己的山神庙里,堂而皇之地查看起不良人衙署所隐藏的各路高人,以及人马势力分布。
若非自己亲眼所见,简直无法相信。
她略一思量,低声问:“圣僧人所用的莫非是符咒之术?”
周逸也没隐瞒,微微颔首:“符咒包罗万象,覆盖魑魅魍魉,乃绝地天通后,通达神明的捷径。只可惜……”
……可惜佛门诸般咒语皆已失传,他至今也只得无名佛经里的一个“度”字。
而他之所以能悄无声息渗透进不良人衙署,自然全凭卫小肠随身携带的,外观与普通榆钱叶几无分别的叶符。
见萧轻素沉吟不语,周逸道:“还要麻烦山神娘娘替小僧跑个腿,将衙署内的势力情况,告知城东河神庙,并邀河神庙今夜一起来助拳。”
萧轻素错愕,有些为难道:“圣僧怕是不知,那河神老黄出门已有月余,至今未归。留守河神庙的,乃是一头名为拥剑的蟹妖,这拥剑死板固执,不是那么好说动。”
周逸笑道:“无妨。你只需说明唇亡齿寒的利害干系,顺便提下小僧的名号,他应当会答应。”
萧轻素再度愕然,心中暗暗惊奇,这些日子从未见圣僧与河神庙有过任何来往,可听圣僧的口气,似乎与老黄一系也很熟稔。
“城隍庙那边?”
“小僧自会去提醒。”
“是,那轻素去了……”
萧轻素拱手拜别,走两步后却又停下,低声道:“若圣僧有将郡府不良人一网打尽的想法,可要小心天师道……”
闻言,周逸笑了起来:“你想多了,小僧此番只为了捎话给某人,并没有宣战树敌之意。”
“捎话?”
萧轻素怔了怔,笑着走出凉亭,心中自是不大相信。
几日接触下来,她也发现了圣僧并非自己所想的那么单纯,话语之中,时常透露高深机锋,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只是为了捎话,便大动干戈,直接渗透进一方不良人衙署。
这和圣僧时常说那只是母猫其实是公猫一样的荒谬。
总之,一定是隐藏深意。
萧轻素暗自揣摩,走过廊下,就见那已经洗干净了的小狸奴,正在不远处的桃花树下喝茶看书,见到自己还煞有介事地起身行礼,犹如在唱肥喏。
饶是她历经两朝,见多识广,也觉得好生古怪。
周逸则继续在亭中观看着水镜里的情景。
此时画面已经来到了地底水牢。
幽暗湿闷的水牢中,散发着积年累月的霉臭味。
即便隔着水镜之术,周逸仿佛也能嗅到。
想到那人被困其中已有数月,不由轻叹了口气。
“第一次见你,还是几个月前旺财村外,你被大妖鬼车重创,只剩最一口气。
见你不同于别的不良人,临死之前还在喊着要‘救百姓’,小僧敬你品行,便让牛头将你救下。
果然,你回转不良衙署,坚称是一个僧人斩了妖救了你,因此惹恼了上司,被关入水牢。
所以说,赵平生……你欠小僧的三千两买命财,到底还想拖到什么时候?”
……
不良衙署。
水牢。
“切,什么仙长高人的,还不是这么容易就让我给混进来了。”
卫小肠抱着两条膀子,一边嘀咕,一边沿着石阶向下走去。
没走几步,袖中那片大点的圆叶,突然向后飞出。
变大之后,化作一面青色的圆盾,封堵住了石阶甬道上方的牢门。
丝丝缕缕的青色气流,从变化后的叶符中溢散开来,宛如一根根长须触手,竟在转眼之间,游走遍布于水牢四面八方各个角落。
俨然已将水牢覆盖遮蔽。
“这……”
卫小肠回头见到这一幕,惊讶不已。
没过多久,隐隐听见破风声传来,似有人在外攻击水牢入口,过了许久,方才安静。
“恩人到底有何用意?”
卫小肠意识到自己似乎被封在了水牢里。
虽然有些奇怪,可也并未深想。
刚走了几步,他就被左边牢笼中的景象所震慑,目光久久难以收回。
水牢中的囚犯,有的浑身冒着黑烟,有的背生双角,有的在啃噬自己,有的不男不女。
他隐约能看到一丝丝黑气,在这些人体内蔓延游走,却早已根深蒂固,难以消除。
陡然间,他明白过来什么,眼里流露出痛苦以及同情。
自己之前那段时间的处境,与他们也都差不多,沦为妖怪,痛苦不堪。
也多亏那位行侠仗义的酒葫芦大侠,也就是恩人,给了自己那两片叶子,帮自己祛除了妖性。
若非如此,自己如今恐怕已经彻底变成妖怪了吧。
“不管怎样,我都不该怀疑恩人。”
卫小肠抿了抿唇,走过那片水牢,很快又看到一座水牢。
水牢中关着两人,其中一名女子略显眼熟。
“是她……那个不良人。”
卫小肠认了出来,那个抱膝假寐的女不良人,正是之前自己被围杀那晚,唯一一个为自己说话的不良人。
这时,水牢中的女子也被惊醒。
韦幼娘睁开双眼,看到是卫小肠不由一怔。
旋即她意识到什么,眼中流露出一丝惊喜,赶忙去喊一旁伤痕累累的韦业成。
“她见到我干嘛这么开心?同样都被关在里面,还指望某救她不成?”
卫小肠心中奇怪,脚下却并不停留。
他继续向前走,不多时来到第三座水牢前。
牢里关着此间最后一名囚犯。
那是一个十分平静的年轻人。
看起来不过二十四五岁,头发却已全部花白,皮肤也在水中泡得苍白,满是褶皱。
或许因为关押时间太久,和看守者已经混得很熟,竟然借到了一本书,此时正借着上方逼仄天井渗进的微光,捧卷而读。
卫小肠在牢门前站定。
他满脸古怪地凝视着那人,沉默片刻,道:“你是不是叫赵平生?”
赵平生抬起头,脸上竟浮起一丝微笑:“正是,敢问阁下是?”
“我叫卫小肠。对了,有人托我给你带一句话,并且给你送来了一片叶子。”
卫小肠从袖中取出那片榆钱叶,随后开始回忆起至今不知姓名的恩人,临走前所留下的那番话。
赵平生看到榆钱叶子,不由怔了怔,随后将书卷塞入衣襟,道:“阁下请说。”
隔壁水牢中,韦幼娘,以及刚刚苏醒的韦业成也在竖耳倾听。
尤其是韦幼娘,当她看到那片榆钱叶子时,明媚清澈的眸底闪过一丝激动。
卫小肠抓了抓头顶所剩不多的卷发,随后努力模仿着恩人的语气。
“赵平生,都已经过去四个多月,欠我的买命财,莫非不打算还了?
明日之后,牢门开启,记得执此叶,前往城南的城隍庙。”
说完,卫小肠把手伸进栅栏,想将榆钱叶子递给那人。
见那人依旧只是原地僵坐,目瞪口呆。
卫小肠轻叹口气,“早知道会这样。”
恩人让他捎的这话本就莫名其妙,没头没尾。
而这片榆钱叶子,在没有见识过它威力之人看来,简直就是搞笑。
卫小肠正思索着该如何解释,这叶符不可思议变幻莫测的神威,心头咯噔一跳。
就见那个名叫赵平生的被囚者忽然仰头大笑。
可笑着笑着,赵平生眼中却流淌出泪水,转眼已是泪流满面。
偌大的汉子,为守真相蒙冤入狱,承受凌辱,日夜煎熬,却从来都是一笑了之。
此时竟嚎啕大哭,泣不成声。
“你这是……”
不等卫小肠再多说什么。
赵平生已经毕恭毕敬,双手举越头顶,接过榆钱叶子,抱紧在怀中。
“是他……他终于来找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