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和县城隍庙前,阴气滚滚的高台之上。
耗头大声宣读众鬼所犯之罪状,对照冥律,逐条解释说明,生怕围观“群众”无法理解。
比起在城南小院中时,还要详尽仔细。
“……白骨童子,掳掠凡间孩童,欲害其性命,触犯冥律之中‘不伤凡人性命’、‘不伤幼儿’、‘不得掳掠’等条律。
希恶鬼引诱凡人犯下恶行,触犯冥律之中‘不得唆使凡人奸*淫*掳掠’……”
突然间,从底下的鬼群中飘来一道阴测测的声音。
“你说你奉冥律行事?那好啊,你这只丑怪大牛头倒是说说看,究竟哪条冥律规定,区区一介未获幽冥县主封号的阴怪,就能当上一方县城隍?”
从城隍庙前直到远处长街,传出阵阵哄笑。
起初只是外县鬼怪发笑,可在它们的煽动下,不少本县鬼怪也开始发笑。
代理县主这大牛脑袋的模样,委实不怎么符合大众审美。
哪怕是在阴间。
“肃静!”
耗头冷哼一声,目光瞬间锁定住一鬼:“你挑唆闹事,究竟有何图谋?”
两道宛如长柱的白气,从耗头的牛鼻孔中喷射而出。
越过数十步之距,驱散了那鬼四周的一众鬼怪,将它暴露了出来。
见自家县主已经找出挑唆者,便有两头小虚耗弹跳而去,想要抓住那鬼。
“图谋?呵呵,我辈只不过途径文和县,路见不平,想为文和县的鬼怪们说句公道话而已。”
那鬼抬起头,露出一张年轻男子的面孔。
脸色苍白,眸子猩红,宛如蛇信的长舌“嗖”一声吐出,舔了舔青紫色的嘴唇。
两头三丈小虚耗尚未落下,那鬼已然动了。
它的脖子须臾伸长,仿佛长鞭甩出,啪啪两声,便扫飞了两头小虚耗。
长街两侧的鬼群中响起哗然声。
虚耗和鬼卒们大声喝斥,欲要上前。
耗头冷哼一声,抬起爪子,示意手下稍安勿躁。
“缢鬼?不过幽冥捕头的道行,就敢如此放肆。说吧,你今日前来捣乱,究竟有什么意图?”
身着一袭黑袍的年轻缢鬼,越众而出,缓步走向耗头,脸上挂着冷笑。
“我幽冥阴间,向来是强者为尊。你未获县主封号,便自封县主? 我辈不服,特来挑战。你敢吗?”
耗头大笑:“我堂堂先天阴怪,还怕你一个区区缢死鬼不成?有何不敢!”
“好? 一言为定!你若输了,这文和县城隍之位? 便归我!在场的父老乡亲,都是见证!”
说话间? 那缢鬼的脖子完全扭曲? 与地面水平。
从它背后荡起一阵黑烟,透明的灰色影子走出? 一道两道三道……不多时? 六道影子悉数走出? 赫然是与这年轻缢鬼如出一辙全都歪着脑袋的缢鬼。
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七名缢鬼在耗头面前站定,围成半圆,一道道阴气从它们体内升腾而出? 凝聚成一股磅礴的阴气黑潮,压向耗头。
四周数十名虚耗与鬼卒脸色剧变? 承受不住,纷纷后退。
围观的鬼怪们同样大吃一惊。
“不得了,这可是幽冥县主的威势!”
“它们这不是以多欺少吗?”
“你错了。缢鬼生前多数受过巨大的痛苦或是屈辱,死后阴魂不散? 魂念依然附在那根吊死的绳子上,每天都要承受死前的痛苦,因此会寻找替身。替身越多,实力越强。”
“所以它隐藏真正的实力,乃是幽冥县主!而耗头不过是代理县主,它被耍了!”
咻!
六道替身重新归入年轻缢鬼体内。
它的手中多出一根煞气翻腾的血绳,歪着的脸庞上浮起讥笑,气势不降反升。
“牛头丑怪,你若认输,自行退位,本县主便饶你一命,免你魂飞魄散。如何?”
高台上,耗头承受着缢鬼的气势压迫。
身形摇曳,宛如狂风中的树苗,岌岌可危。
可它眸底却不见丝毫慌乱,甚至有些亢奋,血光翻腾,愈演愈烈。
耳旁响起马面那讨厌的声音,“牛头,别冲动,闹事者还没有全部暴露。再装一会。”
“哼,装什么装,既然早就料到,今日定会有别有用心之鬼前来闹事。若不趁早打杀,如何震慑众鬼?”
“可是……”
“聒噪!”
耗头宛如血轮的眸里闪过狂躁,身体猛然一晃,竟随风而涨。
顷刻间,它的身形已从六丈,攀升至九丈,腰围也粗壮大半圈,仿佛一尊巨灵神,伫立在城隍庙前,随便一脚便能踩塌半座县城!
那缢鬼释放出的滚滚阴气遇到耗头,犹如撞上巍峨巨山须臾溃散。
缢鬼面露震惊,下意识倒退半步:“你……你这是……”
耗头垂目俯视,淡淡道:“怎么,就只准你隐藏气息?不错,本座前不久,终于悟道太阴,正式晋升为幽冥县主。”
“都是县主,谁怕谁。”
缢鬼目闪寒光,弹身而起,如同一道奇快的乌光,手底血绳中涌出滔天怨念所化的滚滚煞气,笼罩向九丈耗头。
耗头淡淡一笑:“是吗?可你们都忘了,本座,乃是由先天阴怪所晋升的幽冥县主。”
它张开血盆大口,直接含住那股怨念煞气,大口咀嚼,吞入腹中。
缢鬼目瞪口呆,心知不敌,转身想要逃跑。
嘭!
一枚巨大的古拙铜钱从天而降,荡开一阵阴尘,瞬间收缩,套住缢鬼。
耗头抓捻起那枚铜币,连同缢鬼,缓缓向口唇移去。
“大王饶命!大王饶命!小的也不想冒犯大王!小的受青田县阴间县主指使……”
转眼间,缢鬼就被巨大铜钱融炼成一股阴气。
耗头吸入口中。
“都说我先天阴怪无能,呵呵,可谁又知道,我辈只有突破县主之位后,才能真正悟道太阴。也就只有他知道……”
耗头满脸复杂地朝向城南小院方向深深一拜。
若无前几日,法师那番暗示,让它置之死地而后生,它也无法悟道太阴,得证先天。
围观的众鬼怪战战兢兢,面露敬畏。
唯独那马面不断摇头,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
耗头翻了个白眼,心道你再摇头也没用,本县主是对的就是对的。
突然间,又是一阵冷笑声响起。
“所以说,你背后之人,就是城南小院中的阳间人。他助你证道,扶植你成为县主,现在却想利用冥律,屠杀我辈?”
‘还有不知死活的?’
耗头猛然扭头。
它刚找到那挑唆者,一阵接一阵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
“真是可笑啊,他一个阳间之人,凭什么管我阴间之事?”
“是啊,他有什么资格定我辈的罪状!”
“说不定那人想要假借冥律报私仇!”
“今日若是让那大大王得逞,文和县,不,整个广元郡都将永无宁日啊!”
各种阴阳怪气的声音,飘忽不定,挑唆煽动。
长街两侧的许多鬼怪也都中了圈套,纷纷抗议起来。
就连台上等待行刑的罪鬼也在趁机咆哮,哭诉冤屈。
一时间,城隍庙前乱成一团。
在众多不知名者的煽风点火下,越来越多的鬼怪加入进抗议之列,拥挤向城隍庙。
负责维持秩序的众虚耗和鬼卒们渐渐有些支撑不住,转头看向九丈牛头。
耗头神色严峻,摇晃身体,变小下去。
马面不知何时来到它身后,幽幽叹道:“今晚派出鬼怪来暗中闹事的,显然不止一方县主。我原本还想着,你若聪明一点,配合示弱,将它们全都引出,再逐一诛灭。你却打草惊蛇,让它们提前煽动哗变。”
耗头讷讷,半晌压低声问:“那现在该怎么办?”
马面微微摇头:“某也没办法了,除非将它们全都打杀了。”
耗头愣住:“那我这个城隍老爷,还有什么当头?”
马面微微点头:“就是啊,所以说,下次一定要听我的。不过你也别太急。”
耗头抓了抓脑袋,苦声道:“我辈怎能不急……嗯?你的意思是说……”
“不错,法师何等人物,定然料到眼下的局面。知道你搞不定,自会有后手。”
“你……哼,你这马面,休要得意,你不也一样没办法!”
没等牛头马面继续斗嘴。
突然间,一阵威严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此地发生了何事,如此喧闹?”
众鬼怪仰头朝天,无不怔忪。
皎白的月光下,一辆由四匹矫健石马牵拉的精美马车,穿过夜幕,随风而来。
转眼间,马车下降,落于高台。
一名头戴玄冠,身着华袍,腰插簪笏,手托法印的中年男子一脸威严地走了出来。
牛头和马面脸色同时大变。
“是他!府城隍!”
“他怎么还活着?”
它们飞快交换了个眼色,正要出手。
“府城隍”淡淡瞥了它们一眼:“牛头马面,你们暂且退下。”
马面心中一动,急忙拉住前面的大牛尾巴。
感受到身后那股拖住自己的巨力,牛头暗暗震惊,心底对于马面的评价又高了一筹。
可很快,它也意识到什么。
牛头马面是法师前不久刚赐予的花名,除了法师外,暂时还没有人或鬼这么叫过。
然而也说不准,毕竟我辈和马面这个讨厌鬼长得都很生动形象。
就听“府城隍”传音,“……天马流星拳。”
牛头与马面同时一愣,面色古怪,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向后退去。
……
‘终究还是要登场啊。’
周逸心中暗叹。
他隔着水镜,操控身外化身叶道人,降临城隍庙前。
心念一致,感观代入,身临其境,和真人亲临现场已无任何分别。
重新炼制过的叶道人给周逸的感觉,就仿佛另一具身体。
这一刻,他既是小院中的僧人逸尘,也是高台上的叶道人。
随着他的到来,庙前长街渐渐安静下来。
鬼怪们无比敬畏地仰望着它们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纷纷匍匐在地,叩拜而呼。
“参见城隍大老爷。”
“见过府城隍大王!”
“祝大老爷万福贵安,证道太阴,幽冥永生!”
就连那些暗中煽风点火的鬼怪们,也都战战兢兢,跪拜于鬼群之中。
周逸模仿着府城隍所该有的肃穆威严,任凭众鬼朝拜呼喝,也不作声,面色冷峻,不怒自威。
他背于身后的袖筒中,一片片榆钱叶子悄无声息地飘出,飞入长街鬼群,寻找到那十几名暗中煽动的鬼怪,随后钻入它们脖颈后。
那十几头鬼怪虽觉异样,可摸了摸脖子什么也没有。
府城隍驾临,它们心里有鬼,自然没有多想。
却不知,这是十几片榆钱叶子,都是周逸最新炼制的一种追影符。
待到它们离开文和县,回转来处之后,这符也会将其所见所闻以水影的形式留存下来。
“罢了。都起身。”
高台上,周逸摆了摆手,随后扫过众鬼怪,威严古朴的脸上浮起一丝浅浅的笑容。
“本座已经知晓发生了什么。
文和县城南小院,有阳间之人,号称大大王,欲图染指阴间事宜。
诸君是看不过去,方才聚众呼啸,向县城隍抗议,力求公平公正。不得不说,诸君为我幽冥之道,实在是煞费苦心。辛苦了!”
当下便有不少老鬼掩面而泣,感激涕零。
更多的鬼怪则是交口称赞,大声宣颂府城隍高德大义,乃阴间青天。
“然而,诸君将矛头指向城南小院中的那一位,却是大错特错。”
周逸丝毫不给众鬼回神的机会,紧接着说:“不瞒诸君,本城隍与城南小院中那一位,乃是多年故交,深知其为人品性。
此人乃世外之人,游戏红尘,却不涉世事,何况阴间之事?
只不过此人亦有一‘恶习’,偶尔兴致上来,却喜欢多管闲事,或是锄强扶弱惩治邪祟,或是点化苍生有教无类。
别说文和县城隍耗头,就连本座,昔日也曾蒙城南小院中那一位的指点,方才有今日之成就。
所以,他绝非你们所想象得,借冥律插手阴间事宜。”
说到这,周逸长吁口气。
掸了掸袍袖,朝向城南小院方向……的自己,拱了拱手。
这番话,他也是经过深思熟虑。
虽说略有抬高“城南大大王”之嫌,可也只有这么说,才能解释堂堂一尊府城隍为何会容忍大大王的存在。
随后周逸直起身,冷眼扫过白骨童子、无面烛女等罪鬼,目光转了一圈之后,落向牛头。
“县城隍继续吧。该如何办,便如何办,无需管本座。”
说完,周逸将高台留给牛头与马面,迈开四方步,重新走进马车。
所谓事了拂袖去,装完就上车,避免说多露馅。
府城隍的这番出场,周逸自然也是早有准备。
以广元郡府城隍的威信,能够迅速镇压住哗变鬼怪。
顺便敲打那些试图煽风点火者。
提升耗头的威望。
可谓一举多得。
周逸坐进榆钱叶子所变的石马车,正欲深藏功与名。
这时,他听到了四周传来的议论声。
脸色渐渐变得古怪。
“似乎……有些用力过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