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落叶已经飘落许久,京城的天气也变得越发的寒冷,随着时间踏入十月份,京城迎来了第一场雪。
雪花纷纷扬扬的落下,却挡不住赶考士子的热情,随着科考日子的临近,无数士子早已经在京城住着,摩拳擦掌,等待着一场决定他们命运的考试,也是当今登基以来的首次恩科。
北安门是京城进出的重要所在,这大冷的天,来往的行人也愈发的少了,不过也正是在这样的日子里,却有一队人马不顾寒冷的始终站在北安门外,看打扮,竟似是宫廷当中的人。
远处,一辆古朴的马车从远处缓缓行来,马车显得有些破旧,但是惹人注意的是,在马车的四周,另有一队兵士护卫,打头的人骑在马上,身上却是穿着绿袍,显然也是八九品的小官。
但是以官员的身份,却只能在前当个引路之人,不由的令人好奇起来,这古朴马车当中究竟是什么样的大人物。
马车悠悠的停驻在北安门前,稍顷,马车上下来一位清瘦老者,身上穿着普普通通的棉袍,外头罩着一件素色的宽袖直身,装扮好似一个普普通通的读书人一般,只是就算是再普通的打扮,也难掩老者一身清越的气质。
“十年了,京城还是那个京城,果然一点都不曾改变啊!”
捋了捋胡须,老者的神色复杂,轻声开口道。
“后生晚辈叶向高见过于公!”
马车停下,北安门外等候已久的一队人马却是迅速迎了上来,众人簇拥当中,以为身着绯袍的大员疾步上前,使了个晚辈之礼,恭敬的道。
而在此人的身后,还跟着一个更加年轻的青年人,不过和此人不同的是,那青年人却是着着一身宦官袍服,同样是拱了拱手,道。
“咱家王安,见过于公!”
不错,这北安门外的老者正是京城闻名已久却不见其人的新任阁老于慎行,而在他面前的,则是天子特意派来迎候的叶向高和王安。
“风雪天寒,叫二位久等了!老夫于慎行,见过叶尚书,见过王公公!”
于慎行回过神来,仔细的打量着眼前的二人。
他虽居故里,可却不是什么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富家翁,对于朝局时事,依旧颇为关注,承接旨意之后,更是专门了解了一下如今京城的近况,所以对于朝廷如今的官员们也大都心中有数,自然是一眼就认了出来眼前人的身份。
顿了顿,于慎行再度拱了拱手道。
“老夫承蒙陛下不弃,拔擢而用之,虽比叶尚书年长几年,但既然同朝为官,同阁办事,也便不讲究前辈后辈了,老夫离朝数年,朝务之事,尚需叶尚书和王公公帮衬!”
话音落下,叶向高倒是还好,王安顿时眉开眼笑。
说句实话,这些日子下来,锦衣卫在外的名声的确是好了不少,但是身为宦官,王安平日里受到文官们轻视的时候可不少。
尤其是一些资历深厚,年长的大臣,越是对宦官没什么好脸色,所以今儿接了旨意过来,要和叶向高一同迎候于慎行的时候,王安就已经做好了当透明人的准备。
虽然他是天子身边的大管家,但是到底连司礼监都未入,而于慎行可是天子心中属意的首辅人选,要论巴结,也该是王安去巴结他。
但是让王安没有想到的是,于慎行对他不仅以礼相待,更是将他和叶向高这样的内阁大臣一视同仁,顿时叫王安对于慎行的观感大大的变得好了起来。
“于公客气了,于公年高德昭,咱家今日能有幸奉旨来迎候于公,是咱家的福分,陛下有命,于公入京之后便可入宫前去复旨,此处天寒雪冷,于公这就跟咱家入宫去吧!”
所谓花花轿子众人抬,于慎行对王安待之以礼,王安自然也不怠慢他,瞬间变得热情起来。
“进宫?这么着急吗?”
于慎行眉头微微拧了一拧,轻声开口问了一句,却是叫王安的表情顿时有些凝滞,片刻之后,展开笑意道。
“于公不必担心,于公的宅邸仆妇陛下皆已赏了,今日去宫中复了旨意,便可以回去安置了……”
只是目光当中,不免多了几分躲闪之意。
倒是叶向高苦笑一声,稍稍犹豫了片刻,脸色缓缓变得凝重起来,道。
“不瞒于公,如今的京城已经是一团乱麻,想必于公来时已有耳闻,文华殿大学士朱阁老与东阁大学士李阁老与陛下怄气,如今杜门不出,不理朝政,而如今元辅大人已然致仕,内阁六去其三,加之群龙无首,早已经是忙乱不堪,而除了内阁之外,刑部萧尚书及六科亦有不少官员被陛下下旨训斥,一气之下同样闭门府中,朝中群情汹涌,政务停滞,仅靠吾等几人,实在难以应付,所以不得不辛苦于公今日复旨之后,就须得入内阁办事了!”
叶向高说的坦荡,三言两语之间便将京城如今的现状大致说了一下,这短短的数日之内,君臣相斗的恶果便已经显露出来。
几位老大人杜门不出,天子任命的继任者也托病不起,各部的部务顿时受到了严重的影响,内阁当中虽然加班加点,甚至连叶向高这个后备阁老都临时顶上,没日没夜的在内阁里熬着,但是人手不够就是人手不够,加上如今临近科考,各种政务堆积到一起,内阁当中又少了老首辅坐镇,许多事情办理起来都麻烦的多,更是让这些阁臣忙的团团乱转,巴不得于慎行早日到京,也好分担一部分压力。
不过叶向高的这番话却是叫王安的脸色沉了沉,显然心情有些不悦,不过到最后,王安的嘴唇也蠕动了片刻,并未开口说话,只是望着因为叶向高一番话而沉默下去的于慎行的目光,却陡然变得锐利起来。
事实上,叶向高说的这些,王安当然知道,但是正因为知道,他才急着要将于慎行拉进宫里去。
不为别的,他着急啊!
虽然天子每日都平静无比,像个没事儿人一样,但是长久身在天子身边,王安自然也清楚如今的局势恶劣到了什么地步。
这或许是今上登基以来,所遇到了最艰难的一次挑战,文臣集团彻彻底底的展露出了它的锋芒,也头一次让王安感觉到了,历代先帝为何在文臣的面前如此忍让。
如今虽然看似是君臣僵持的局面,但是事实上,时间拖得越久,对天子越不利,因为这种局面拖得越久,朝廷的运转受到的影响就会越大,民间朝中的积怨就会越深,想要解决也会变得越难。
当然,追随了天子这么多年,王安也相信,天子并非是毫无准备。
而这个准备,明显就在于慎行的身上!
作为前首辅王锡爵临去前荐举的人选,作为名满朝野,享誉士林的名臣,作为被天子登基以来起复的最高官位的大臣。
于慎行的态度,至关重要!
前旨的时候,天子拔擢了四位大臣,用来顶替那些用辞官来要挟他的人,但是其中有三个人都杜门不出,称病不起,这已经让天子的脸上很难看了。
而他们却不是最关键的,毕竟那三个当中,两个科道官,一个侍郎,没有一个够得上尚书级别,说白了,不愿意干天子再换两个就是了。
但是于慎行却不同,他这次一被起复就是礼部尚书,赶来京师的途中更是直接被诏命入阁,算得上是荣宠至极,到了尚书这样的级别,不是随随便便拎出来一个就能当的。
要是他也像那几个人一样,称病不起,杜门不出,那天子的脸面就丢尽了!
从此之后,天子的权威也将一落千丈,所以王安才会急着将生米煮成熟饭,只要于慎行进了宫复了旨,不管他愿不愿意,他就都算是接下了内阁辅臣的重担,天子也可以趁此机会对朝臣发起反攻!
所以王安才会对叶向高和盘托出的做法十分不满,因为如此一来,于慎行很有可能会顾虑朝野物议而拒绝复旨,只是局面已经到了这个地步,王安也没有办法了,大庭广众之下,他总不能绑着于慎行进宫去吧……
“于公?”
不仅是王安有所顾虑,事实上,叶向高说这番话的时候,心中也是忧虑不已,应该说,从他本心来讲,也是不愿意说出这番话的,虽然这么做有点对不起于慎行,但是事实便是如此,朝廷的状况,不能再拖下去了,而作为天子旧臣,叶向高自然是向着天子的。
但是这番话他却不得不说,不为别的,只因为一个原因……
这番话,是天子叫他说的!
说起来,叶向高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但是事实就是如此,今日入宫受命来迎接于慎行的时候,天子口提面命,亲口嘱咐他在带于慎行入宫之前,一定要将朝廷如今的局势对于慎行讲清楚,是去是留,让于慎行自己来决定……
对于天子的做法,叶向高隐约有所猜测,天子或许是想要看一看于慎行的立场,但是局势已经危机若此,天子却还有闲心在这种紧要之事上故弄玄虚,倒是让叶向高不知道该称赞天子沉稳冷静还是年少轻狂了。
当然,无论如何,对于天子的命令,叶向高肯定是不折不扣的执行的,该说的话他都说了,接下来该如何抉择,就看于慎行自己了……
“既然如此,老夫便随二位进宫复旨便是,不过今日天色已晚,怕是去了内阁也办不了什么朝务了,二位容老夫安顿一日,明日入阁办事如何?”
于慎行沉吟了片刻,时间不长,但是却叫王安和叶向高的手心都隐隐有些冒汗,生怕于慎行说出什么他们不愿意听到的话,所幸的是,于慎行片刻之后,朝着皇城的方向意味深长的望了一眼,脸上却是浮起温醇的笑意,半开玩笑道。
“多谢于阁老!”
叶向高重重的松了口气,深深鞠了一躬道。
只要于慎行愿意进宫复旨,便代表着他接受了天子的起复,他二人也总算是没有将事情办砸,相比之下,今天入不入内阁办事倒是其次了,反正他们都忙了这么多天了,也不差这一天半天的。
王安也是眉开眼笑,当下不在多说,引着于慎行便进了城门,往皇城处赶去……
与此同时,养心殿中。
朱常洛斜卧在软塌上,手里拿着一份奏疏,心思却早已经飞到了城门口。
算算时候,于慎行差不多也该入城了,他倒是想瞧瞧,这位被老首辅推举为可堪大任的于慎行,究竟是否如同老首辅一般,有着为大局而牺牲自身之念……
“陛下,有消息了,王公公和叶大人已经接到了于公,过些时候就能进宫复旨了!”
就在朱常洛心不在焉的时候,外头陈矩却是走了进来,满脸都是松了口气的样子,开口说道。
“哦?情况如何,细细说来!”
朱常洛眼神一眯,撂下手里的奏疏,目光灼灼的开口问道。
陈矩定了定神,便将城门口的情景细细的说了一遍。
“入宫复旨,明日入阁办事么?”
听完陈矩的描述,朱常洛嘴角勾起一抹弧度,喃喃自语道。
看来这个于慎行,果然不简单啊!
短短的时间之内,就看出了自己的用意,果然不愧是被老首辅推举的人啊,不过……这还只是开始而已,于慎行,于阁老,就让我瞧瞧,你的本事,究竟能做到哪一步吧……
直起身子,朱常洛开口吩咐道。
“劳烦大监,稍后他们入了宫之后,大监领着他们复了旨意,将朕的口谕传出去,便任他自行回府去吧,至于何时入阁办事,让于阁老自行决定!”
“这……陛下不见见于阁老吗?”
这下子却是让陈矩也没有想到,忍不住开口发问道。
朱常洛看着心情不错,道。
“不必见了,这个时候还是先不要见面的好,不过也无妨,若是这于阁老真的如元辅所说那般出众的话,听完口谕,他自会明白朕的意思!”
“是,请陛下赐口谕!”
听得皇帝如此说,陈矩也只得压下满腹疑惑,恭敬道。
而朱常洛却是微微一笑,道。
“到时候大监便如此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