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天子略显激动的脸色,杨涟却是淡定如常,其实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应该说,这一次的大战,切切实实的让杨涟明白了一个道理,战阵之上,兵法诡道,远非是朝中大臣所认为的那般简单。
就拿此次用兵来说,遣派几支骑兵作为奇兵突袭敌军后方对于杨涟来说已经是啧啧称奇,但是接下来的正面迎敌,却更让杨涟赞叹不已……
“臣也是到了大同之后才得知,麻贵将军已经说服了土默特太师噶比雅图,噶比雅图答应调回前来支援的王城大军,又传递出了土默特的辎重运输路线,当晚,建州部便受命去截断粮道,但是奇怪的是,直到第二天晚上,麻贵将军却一直按兵不动,就在臣抑制不住内心的疑惑,欲要去一探究竟的时候,却发现麻贵将军已经号召全军披甲以待!”
话至此处,杨涟的神情也显得微微有些激动,道。
“紧接着,臣便看到外头土默特大营火光冲天,处处皆是喊杀之声,不知为何,尔等竟是起了内讧!”
朱常洛微微一愣,旋即便是点了点头,有些哭笑不得。
这个麻贵,可真是物尽其用啊……
早在他和噶比雅图达成一致的第二天,梁永就通过密信将消息传回,应该说,对于麻贵的决定,朱常洛是无可无不可的,他交给麻贵临机专断的权力,就不会在意他这么决定。
更何况他也没打算这一次就跟土默特不死不休下去,战后的和议自然也是必要的。
不过就连梁永的信中也没有提及,麻贵到底要让噶比雅图做些什么,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除了交出运粮的路线和撤回支援的大军之外,麻贵肯定还做出了另外的布置,而这个布置,恐怕就是这次决胜的关键所在……
朱常洛可不相信,放着这么好的一个内应,麻贵会弃之不用。
杨涟的口气微微有些惋惜,继续道。
“可惜的是,当时的那场大战臣未曾亲身参与,麻贵将军命臣在大同城中戒备,而臣也是战后方知,那一夜麻贵将军从建州部当中抽出一小队骑兵,趁夜色浓重纵火烧掉了土默特仅剩的粮食,又让噶比雅图事先在军中散布谣言,言道军中已经无粮,于是在粮食被焚之后,土默特一时便军心大乱,与此同时,麻贵将军又遣派另一支骑兵佯装土默特人去旁边的察哈尔大营抢掠粮食,两方果然中计,我军还未动手,察哈尔部便已经带兵冲到了土默特大营当中,待得我军赶到之时,双方已经杀的不可开交,于是在早已经养精蓄锐多日的叶赫骑兵冲击下,土默特顿时溃不成军,就连扯力克等人都被我军生擒……”
许是因为有些激动,杨涟说的有些前言不搭后语,甚至有些关键的地方并没有说清楚,但是朱常洛还是听明白了,而明白了之后,他也更不得不佩服麻贵的用兵之道了。
一支战力算不得极强的骑兵,到了他的手里,却能有无数种用法,应该说,麻贵不仅将噶比雅图物尽其用了,而且更是将女真的骑兵物尽其用了。
稍微用点脑子想想就知道,既然察哈尔部是来支援土默特部的,那么他们又怎么会打起来呢?
必然是二者之间发生了什么矛盾,而且是了不得的矛盾,才会让两军怒不可遏的开战!
联系一下前后发生的事情,朱常洛很容易就能想到,是麻贵用女真骑兵在当中挑拨离间了。
大明的骑兵极少,这是天下共知的事情,仅有的辽东铁骑,也须得始终镇守在辽东不能离开,这就造成了一个思维盲区,无论是土默特还是察哈尔部,在受到骑兵突袭的时候,绝不会想到是大明的手笔,而会将怀疑对象指向他人。
如果朱常洛所料不错的话,袭击王城,截断粮道,焚烧粮食,这些事情麻贵都是命建州部打着察哈尔部的旗号干的,或许一件事情不足以挑拨两部的关系,但是一件又一件接踵而来的消息却不一定,就算是扯力克本人不会怀疑林丹,但是别忘了,他的军中还有一个和大明早已合谋的噶比雅图,有了这位土默特太师的帮助,想要封锁消息压根不可能,扯力克相信察哈尔部,不代表其他的人会相信,尤其是知道粮食被烧粮道被断消息之后的大军更不会相信,他们只会用手中的刀去抢,去洗刷自己的耻辱。
而很明显的是,往大明是不可能的,若是攻城那么容易,他们也就不会在大同城外停留那么久了,所以想要活下去,他们只能朝着身旁的人下手,无论这件事情是不是察哈尔部干的,他们都会认定是察哈尔部干的。
若是这个时候,察哈尔部稍有什么动作,很容易就会演变成为大规模的冲突,而很显然的是,这个冲突不但发生了,而且一经发生便一发不可收拾,将土默特直接送入了地狱。
大战的大概朱常洛心中已经有了轮廓,唯一的问题就是……
“林丹当时在何处?”
虽然朱常洛没有见过林丹,但是此子能够只身进入土默特部翻云覆雨,搅弄风云,恐怕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主儿,麻贵挑拨离间的计谋虽然占了骑兵的优势,但是林丹若是在的话,两军恐怕没那么容易打起来,而从接到军报开始,所有的消息当中都没有提到过林丹,朱常洛便猜到,麻贵一定是准备了什么后手,支开了林丹,才有了这一次完美的夜袭。
“回陛下,林丹当时去见翁果岱了……”
说起此事,杨涟罕见的有些不好意思,道。
倒是一旁沉默许久的骆思恭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意,道。
“陛下,此事说来也是巧合,当时杨涟大人将和科尔沁部交涉的过程如实告诉了麻贵将军,当晚麻贵将军便传回了军报,除了命五路大军分别前往不同的地方突袭之外,还送来了另一封密信,在信中,麻贵将军详细的说明了他的想法,既然科尔沁部有心图谋察哈尔部却名不正而言不顺,不妨我们帮他一把,这才派了辉发部的骑兵前往察哈尔部突袭,给他一个前往察哈尔部援军的机会,而作为交换,翁果岱会和林丹单独约见,突袭土默特的那一夜,林丹恰好离开军营去和翁果岱会面,故而未能阻止此事!”
原来如此!
朱常洛瞥了一眼杨涟,这的确算是意外之喜,应该说,这还多亏了杨涟的神来之笔,若是他直接将科尔沁部支去攻打察哈尔部,也自然就不会有林丹深夜出去会见翁果岱之事,大明也未必就能够这么轻易的挑起两部的矛盾,进而渔翁得利。
只是说到底,这是杨涟自己的决定,由他的口说出来的话,未免有邀功的嫌疑,所以杨涟也不大好意思说,只能由骆思恭来代劳了。
“如此说来,想必如今的草原之上,已然大乱一片了吧……”
朱常洛抬头,望着北方的边境,他能够想象的到,此刻的草原有多么的混乱不堪。
“回陛下,的确如此,虽然在和土默特的交战之中有所损伤,但是林丹回来的很快,所以麻贵将军为了保持夜袭的效果,只能将兵力集中在土默特部,而林丹则是趁机带着大军撤出了营地,不过据臣所知,林丹和翁果岱的会面十分愉快,两部大军已经汇合,按照原本的计划,林丹已经因为察哈尔部受袭而带着大军赶回去勤王了,若是事情进行顺利的话,恐怕过不了多久,草原就会大乱一片了……”
杨涟嘴角浮起一抹笑意,开口道。
蛮夷之人终究是蛮夷之人啊!
竟真的以为挟天子便能令诸侯不成?
要知道当初曹操纵然有汉献帝在手中,各地还是有无数的反对势力出现,不然何以有三国鼎立之称?
即便是翁果岱这次能够成功的扶植林丹上位,其他的各部也必然会群起而攻之,到时候翁果岱的日子恐怕也不会好过,更何况林丹也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主儿,想要将他作为一个傀儡,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只可惜啊,黄金家族的荣耀蒙蔽了翁果岱的双眼,令他失去了平日的冷静,终究还是动手了……
恐怕接下来,草原上又将是一番混战了!
“二位爱卿辛苦了,一路风尘便不必在此陪朕了,先行回去歇息吧!待得大军凯旋,朕再为二位爱卿叙功!”
轻轻舒了口气,朱常洛笑了笑,摆手道。
杨涟和骆思恭二人便起身,恭敬的告退而去了。
不过他二人虽然走了,但是朱常洛却没有动,他坐在乾清宫空旷的大殿上,望着眼前的烛火,神色却是复杂不已,口中却是喃喃自语。
“斩首两千,生俘上万……麻贵啊麻贵,你倒真是给朕出了一个大大的难题!”
望着天子沉静的脸色,王安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蹑手蹑脚的上前道。
“陛下,夜深了,您该歇了!再过两个时辰,就该上朝了……”
朱常洛似是意识到了什么,轻轻叹了口气,用手揉了揉额头,道。
“王安,你说朕该如何处置那些被俘的土默特大军?”
“这……”
王安一时愣了神,片刻之后才小心翼翼的答道。
“军务大事奴婢不敢胡乱揣测,不过按着往常的惯例,生俘大军,应该是要放归的吧,何况陛下刚刚在后宫,不是答应了忠顺夫人要和土默特交好的吗?再说,麻贵将军也答应了那土默特的太师,不对他们赶尽杀绝的啊!”
“按着往常的惯例?放他们回去休养生息,过两年再犯边境吗?”
朱常洛冷笑一声,却是瞥了一眼王安,道。
“你知道朕为什么问你,而没有去问陈大监吗?更没有去问朝中的大臣们吗?”
王安吞了吞口水,头上却是冒出了点点冷汗。
他自然知道,天子的这话是什么意思,因为无论是陈矩还是朝中的大臣,给皇帝的答案都只会有一个,放其归乡,永结盟好。
这是作为文臣理所当然的想法,既然对方已经归降,大明自然要彰显泱泱大国的气度。
但是事实真的是如此吗?
在王安看来,这实在是愚不可及!
他不懂什么乱七八糟的大道理,但是他也知道,斩草必要除根,若是叫他来说,这些俘虏不如全杀了为好,但是杀降之事历来都是禁忌,他又岂敢开口,想了想,只得轻声开口道。
“陛下,眼下这土默特还有一万兵力驻守王城未出,陛下又和忠顺夫人有了约定,若是……恐怕有损陛下圣明,更会牵连麻贵将军,还有可能会激起土默特的再度反叛,还请陛下慎重!”
作为皇帝的亲随,王安也只能劝到这个地步了,或者说,他也只能出这么个主意了,这个情况下,土默特大军已经归降,杀是不可能杀的,若是非要杀的话,也只能让前线的将领背这个黑锅了,这种事情在历史上可并不少见,只不过杀降之事,历来都是大忌,纵然是有大功在身,也恐怕……
听了王安的话,朱常洛倒是冷笑一声,轻声道。
“再度反叛?全盛之时他们都不敢如何,就凭他们仅剩的那一万大军吗?”
不过说完这句话,他却是又陷入了良久的沉默当中,王安说的对啊,杀降可不是一个好名声,弄不好就会惹出无数的祸事来,但是这次土默特遣来的皆是精锐,朱常洛又怎么能够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纵虎归山呢?
这应该是朱常洛犹豫最久的一次了,直到远处的天色泛起了一丝微弱的亮光,朱常洛才缓缓摇了摇头,重新恢复了平淡的神情,吩咐道。
“研磨!”
王安不敢怠慢,立刻上前铺上纸笔小心伺候着。
片刻之后,一纸书信在朱常洛的笔下成形,待得墨迹稍干,朱常洛亲手将书信收好,吩咐道。
“将此信速速传给梁永,不得耽搁!”
王安心中紧了一紧,却是恭敬的应了一声,退了下去,对于信的内容,却是一个字都不敢多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