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穆神殿,晦暗光线,恐惧滋长,大开杀戒。
这是每一次2/10关卡开启,得摩斯都要面对的场景,他既是亲历者,也是地狱景象的制造者,并以此为乐。
那么谁能来告诉他,今天晚上的这一批闯关者,到底有什么毛病?
已经通关的四个人,没一个按正经流程走。
而他在晕了崔战、忍了光头、特殊照顾下山虎、网开一面给丛越之后,竟然还耐心地站在这里听完了两个闯关者的情话。
什么你生气,我生气,你担心我,我担心你……
现在闯关呢,能不能尊重一下环境和气氛,真当自己家卧室呢?!
“范、范总,”丛越小心翼翼捅咕一下范佩阳,低声提醒,“你要是重点都说差不多了,就别和唐队展开聊了,”他偷偷瞄得摩斯一眼,“那边好像多云转阴了……”
何止转阴。
众闯关者纷纷瞥向守关人,分明是阴转雷阵雨并伴有短时大风。
不过得摩斯的心情可以理解。
因为他们这些本应和vip同一阵营的,都想拿<[防]一盆冷水透心凉>劈头盖脸泼过去。
当老总了不起?
脸好看了不起?
大长腿了不起?
有男人了不起?!
呸。
“等你通关。”唐凛先说了这四个字,既是结束交谈,也是传递信任。
范佩阳没说话,只深深看他一眼,点头。
神殿的气氛渐渐沉下来,所有人都看着范佩阳,看他转身,看他面向得摩斯,看他从容开口。
“聊吧,”他语调轻快,就像天气不错打算到湖边跑跑步,“从哪开始?”
得摩斯:“……”
众闯关者:“……”
总感觉守关人想直接跳到“不通过,去死”这一末尾环节。
“你怕过什么吗?”得摩斯忽然提问,一边问,一边走近范佩阳。
既然聊,范佩阳就没打算敷衍,所以他很认真地想了想,才轻轻摇头:“没有。”
得摩斯乐了,在他身前站定:“我见过太多你这样的人了,能力不错,自视甚高,或许在关卡里算个强者,但强者一旦信心破了,比弱者崩溃得更快。”
范佩阳问:“你认为我会和他们一样?”
得摩斯轻嘲地扯扯嘴角:“不是我认为,是客观事实。远古时候,人类惧怕饥饿,惧怕黑暗,惧怕野兽侵袭;现在,人类有了更多**,相应的,也就有了更多恐惧……”他嘲讽的笑意更浓,“而现在,你告诉我,你什么都没怕过,这不可笑吗?”
范佩阳不为所动:“每个人对‘怕’的定义不同,你提了问题,我回答了,如果你不信,争论没意义。”
得摩斯盯住他的眼睛:“那我只能自己去看了。”
两人身高相仿,正好平视。
范佩阳迎着他的目光,礼貌客气:“欢迎。”
众闯关者:“……”
你俩是生死对抗呢还是客户考察呢!
恐惧弥漫的神殿里,每换一个新人,都可能意味着一场新的杀戮。
而到了范佩阳这里,众人围观了今晚以来,最井然有序的一次开场。
不,不只是开场。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战场”都异常平静。
就像飓风的风眼,周围明明都紧张得要命,恨不能屏住呼吸,漩涡中心却风平浪静。
得摩斯在探寻。
范佩阳在被探寻。
安静的对视里,他们无从判断,得摩斯有没有捕捉到范佩阳的恐惧,但目测,他至少已经看进了后者心底。
因为范佩阳原本清明的眼睛,蒙上一层似有若无的恍然,还不至于像前面那些被窥探的人一样彻底神智涣散,但这就是被深入侵袭的痕迹。
唐凛站的地方,是所有人中,离他们最近的。
范佩阳的恐惧是什么?
是什么都无所谓。
漫长的等待里,一呼一吸间乱掉的心跳里,唐凛只希望,范佩阳通关。
得摩斯走进了一个不见底的深渊。
每个人心底都有一个深渊,深渊,就是恐惧的载体。
人们会把自己所有害怕的东西藏进这个深渊里,有的明确,有的模糊,有的被人清醒认知,有的只是潜意识的投射,连本人都不知道。
这些恐惧会变成各种丑陋的怪物,堆满这个深渊,终日寻找机会,争先恐后往上爬。
窥探并走入这些深渊,是得摩斯的能力之一。
他还没失手过。
包括此刻。
范佩阳说他没有害怕的东西,可得摩斯一走进来,就看见了他的深渊。
更可笑的是,那深渊的开口面积几乎占据了他3/4的心底。
如果把人的心底比作一片绿地。
恐惧深渊就像绿地某处,被偷走了盖子的井,时刻可能有怪物钻出,时刻可能有人失足跌入。
这些井,有的井口大,有的井口小,有的井深,有的井浅,但归根结底,都是这片绿地的一个小黑斑,有些过于乐观的,得摩斯要在绿地上来回找好几圈,才能寻到隐秘井口。
可范佩阳的不用。
他的不是井,是陨石砸下来的天坑。
就这还“没怕过什么”?
得摩斯沿着深渊壁往下滑,简直希望下一秒就见底,把那个最大的恐惧搬出来,扔范佩阳脸上。
然而滑啊滑,就是不到底。
并且得摩斯后知后觉地发现,范佩阳的深渊里,没有“小怪”。这些由细碎而杂乱的恐惧形成的“小怪物”,理应充满一个人的深渊,并将那个最大的“终极怪物”严密盖在深渊最底下。
可范佩阳的深渊跟拿吸尘器清扫过似的,干干净净一个大坑。
得摩斯下意识减缓滑行速度,竟罕见地感到一丝不安定。
有深渊,就必定有恐惧,如果范佩阳真的无惧一切,那他心底的深渊也应不复存在。
所以就只剩一个解释。
那个藏在深渊底下,最大的恐惧怪物,吞噬了它能吞噬的一切,包括同类。
得摩斯守关多年,从未遇见过这样的怪物。
他的不安定里,竟也隐约逸出一丝兴奋。
“唰啦——”
晚礼服的摩擦声里,得摩斯终于滑行到深渊之底。
或许在别人看来,他只是望着被探寻者的眼睛。
可在他这里,就是一场真真正正的实地考察。
深渊的底部比他想象的还要暗,像一个终年不见天日的地牢。
得摩斯皱眉起身,一边拍衣服上的灰尘,一边四下环顾。
渐渐地,他适应了黑暗,终于看清了周遭。
这是一片远比深渊开口小得多的空地,也就神殿那么大,脚下是黑色的泥土,四周是黑色的渊壁,黑色的植被和花朵随处可见,正中央一个黑色办公桌,旁边还立着一座黑色书架,书架上摆满了书,连书脊望过去,都是一本挨一本的黑。
得摩斯:“……”
这是什么单调压抑的审美。
不对,守关者迅速清醒过来,这是恐惧之渊,比“装修审美”更严重的问题,应该是——恐惧呢?恐惧在哪里?还有为什么会是办公桌?难道那个吃小怪、睡渊底、一朝惊醒绝对能反噬正主的终极恐惧之怪,还要在这里工作吗?!
俊美的守关者,一脸懵逼地走近那个办公桌。
黑色全实木的老板台,精确到秒的台钟无声地走,几张a4纸散在台面,上面是一些看不清的凌乱字迹和奇奇怪怪的手绘表格,一支漂亮的金尖钢笔搭在这些纸上,看起来就像坐在这里写写画画的人刚刚离开。
草稿纸实在无解。
得摩斯只得蹙着眉头,踱步到旁边的书架。
书架被塞得满满登登,虽然每一本书的书脊都是黑色,书名还是有所区别的——
《唐凛在关卡中的危险》
《唐凛偏低的风险防范意识》
《唐凛绝症复发的可能性》
《唐凛无意中撩到别人的概率及对方动心后的处理措施》
《唐凛……》
《唐凛……》
得摩斯从上往下,从第一排看到倒数第二排,就没见到不是“唐凛”开头的书名,看得他都快不认识这两个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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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范佩阳的心底没错吧,摆了满满一书架的唐凛专著是要怎样。
行,知道你俩感情好了,但是秀感情能不能分分场合,给恐惧之渊一点尊重!
谢天谢地谢神庙,书架的最后一排,“唐凛”终于消失了。
垫底的这一排书籍,看着都像诗歌——
《永远遗忘的时光》
《一辈子朋友》
《让我在你身边》
《别喜欢上其他人》
《……》
得摩斯心口忽然针扎似的疼了一下。
他抬手捂住,有点懵逼,又有些了然。
了然的是两件事——
第一,这个书架,就是范佩阳的恐惧。
第二,范佩阳在意唐凛在意得要死,然后唐凛把他忘了。
懵逼的是——
他竟然会为一只虫子感到难过。
不,这不是他的问题,是“第二”真的太虐了,太虐了啊。
神殿。
对视已经持续很久很久了,久到大部分闯关者都在考虑要不要原地坐下了。
和尚:“他们到底在干吗?”
全麦:“你看我,我看你。”
下山虎:“那这么半天了,到底看出点什么没?他俩就这么一动不动的,有点可怕哎……”
“还有更可怕的呢,”五五分撩一下微卷的头发,“你们仔细看得摩斯的眼睛。”
众人基本都在注意范佩阳,毕竟他是被“窥探”的一方,经五五分这样提醒,才第一次将目光集中到得摩斯脸上。
然后他们发现,得摩斯的眼神也有点涣散,而且散得后来居上,看着比范佩阳都恍惚。
下山虎:“……什么情况?”
五五分:“虽然我不想承认,但看起来,他好像‘反侵袭’了。”
丛越双眼一亮,恨不得给偶像举灯牌:“你是说,范总也窥探到了得摩斯的心底?”
“或者是他的恐惧太特别——”早就席地而坐的白路斜,慵懒插话,“得摩斯吓到了。”
孔明灯的一个组员嗤之以鼻:“可别贴金了,一个普通闯关者,还能把守关者吓到?”
全麦、和尚、五五分,三个经历过地下城战役的甜甜圈,一齐转头看向这位无知的孔明灯兄弟:“他在1/10,把守关者提尔打晕了。”
无知的孔明灯兄弟:“……对不起。”
唐凛几乎已经屏蔽掉了周围的声音。
从开始到现在,他的目光就没离开过那两个人,注意力更是不敢有一秒的分散。其间甚至有好几次,他都按捺不住想出手了,用狼影也好,他直接冲过去也好,总之用外力打断这已经漫长的危险的对视。
但每次阻止他的,都是范佩阳眼底那些轻微的闪动。
范佩阳还没有完全失神,哪怕被黑暗侵袭,也依然留着一丝光亮在心底。
范总心底有光?
反正得摩斯没遇见,他是摸黑下去,又摸黑上来,好不容易,才爬出深坑,并发誓,如果没有必要,他绝对不会窥探这人第二回。
“你还真的挺特别。”
随着得摩斯说出这句话,神殿里凝固的空气,终于开始流动。
众闯关者长舒口气,说不上是庆幸还是失望。
庆幸的是,得摩斯照旧往下走流程,没出现什么不可控的、殃及池鱼的危险局面。
失望的是,也没有什么守关者被反侵袭的惊喜。
范佩阳比得摩斯慢了一拍清醒。
视野清晰,就只看见说完话的得摩斯,和周围一脸求知欲的闯关者。
“他说你还真的挺特别——”围观者里,有热心群众进行前情提要,不为范佩阳,主要为他们继续吃瓜。
什么叫“特别”?
刚才那么漫长的对视,又发生了什么?
范佩阳倒是很配合,直截了当问得摩斯:“你看见了什么?”
得摩斯说:“你的恐惧。”
范佩阳眉心轻微一蹙。
得摩斯现在看着他,就想安慰地拍拍肩,导致必须要克制心底的“同情滤镜”,才能保持神情冷然:“我说过,人都有恐惧,你也不会例外。”
范佩阳真心好奇了:“那我的特别在哪里?”
得摩斯以为他会因“自己竟然真的有恐惧”而受到打击和挫折感,结果竟然更在意“特别”?
不过无所谓,他本来也是要说的:“每个人的心底,都有一个恐惧深渊,大小深浅不一,里面通常塞满了众多恐惧化身的怪物,要穿过这些怪物,深入渊底,才能找到最隐秘最恐惧的那个……”
得摩斯的解释,让闯关者们不约而同竖起耳朵。
虽然他们隐约可以想象得摩斯窥探恐惧的过程,但“深渊论”,却是第一次被守关者明确提出。
“他的深渊是只有父母的家……”得摩斯先指向晕厥中的崔战,而后依次又点到和尚、下山虎、丛越,“他是孤岛教堂悬崖古堡;他的最无聊,就是死亡恐惧怪;他的场景算有特色,在水世界的[购物区]……”
范佩阳耐心等着自己的深渊。
众闯关者也好奇死了。
“你这些都不是,”得摩斯摊手摇头,“你是办公区。”
众闯关者:“……”
不愧是霸总,有特色。
范佩阳试着脑补一下,补不出来,更觉有趣:“具体呢,都有什么陈设,什么装修风格?”
“一张黑色实木桌,一个台钟,几张演算纸,一支钢笔,还有一个书……”得摩斯突然止住话头。
怎么回事?他为什么要跟着一个闯关者的节奏乖巧回答问题??
范佩阳:“书什么?”
得摩斯:“……书架。”
守关者需要将窥探的恐惧告知闯关者本人。
守关者需要将窥探的恐惧告知闯关者本人。
默念两遍工作规范,守关者情绪稍稍平复。
“抱歉,”范佩阳象征性地客气一下,“我可能还是要回到最原点的问题——我的恐惧,在哪里?”
众人在心里疯狂点头,谁要听什么办公区什么破书架,重点是恐惧啊,能把提尔打晕的人,最深的恐惧到底是什么……
“书架上的书,”得摩斯慷慨分享探秘成果,“每一本书,就是你的一个恐惧。我遇见过的所有闯关者,恐惧都是乱七八糟堆在深渊里,无组织,无纪律,一有空隙,就踩着其他的恐惧争着抢着往上爬……”
“只有你,”得摩斯的语气很微妙,听不出是肯定还是否定,“只有你把所有的恐惧都塞进了书架,整齐到我都看不出,哪个是你最害怕的,所以我才说,你挺特别。”
范佩阳现在,才终于勾勒出一点自己的恐惧轮廓:“那是特别好,还是特别不好?”
“特别——”得摩斯故意拖长音,末了一笑,“不好。”
他语调戏谑,像在玩笑。
可所有闯关者都清楚,这位守关人根本不屑于同他们开玩笑。
范佩阳依旧平静:“怎么个不好法,说来听听。”
得摩斯对眼前闯关者的命运,已有决定,故而不介意再多给些临别赠言:“每个人对自己恐惧的认知程度,都是不同的,越乱,越代表他不清楚,像那个怕单身的光头,甚至都没意识到那是自己最大的恐惧……”
和尚:“……”
远离战火线,膝盖也中箭。
得摩斯:“而恐惧这东西,理得越清楚,才越恐怖。换句话说,你越知道自己恐惧什么,你的恐惧度反而越会升高。很不幸,你是我遇见过的自我恐惧认知最清醒的闯关者。”
范佩阳沉默下来。
唐凛看着他平静的侧脸,第一次意识到,清醒者,最疼。
“就聊到这里吧,”得摩斯缓了语气,罕见地带了一点宽厚,“你说你没怕过什么,结果你对自己的恐惧,比谁都清楚。你欺骗我,但我不计较,我也不打算把你那么多的恐惧,一个个摊开在这神庙里……”
众闯关者:“……”
就这么通关了?到底什么恐惧啊,竟然能打动冷血的得摩斯。
得摩斯:“你的恐惧很让人心酸,所以死吧,死了什么恐惧都没了,也就不难受了。”
范佩阳:“……”
唐凛:“……”
众闯关者:“……”
这是什么魔鬼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