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章
凯特同唐纸伞妖间的交集仅止于此。
夜归的时候偶尔会遇见她, 听她跟在身后念叨着自己遇见的那些事情，平日里间或听见一些关于她的传言与猜测。
传言这个穿着白衣的奇怪女人夜间在外游荡专门去抓夜归人；传言这个奇怪的女人其实是个可怜人, 从女巫的钳锅中逃脱却疯了；传言她出现的越来越少了……
凯特最近夜归遇见唐纸伞妖的次数确实变少了许多。
手里拿着面包片机械的往嘴巴里塞，眉头却不自觉皱了起来。
一旁同样休息的仆人们聚在一起, 眉飞色舞、神神秘秘的讨论着那个会在夜间出现的不可说的奇怪女人。
“为什么那个奇怪的女人夜间在城里出现的少了？”
“每天到了夜里，我都会趴在窗户上偷偷往外看，那个奇怪的女人确实少见了，也许是因为我住得太过偏僻？”
“嘿，你能有住在森林里的莱利偏僻吗？”
“嘿嘿，你们想知道那个奇怪的女人为什么出现少了？”蹲在旁边的莱利笑得一脸得意，“我知道哦～”
“你知道？”
大家纷纷望过去, 就连不太喜欢凑热闹的凯特也停下了手中机械的动作, 将视线转了过去，心里的弦全都紧了起来。
莱利做足了姿态，才在众人的催促下开口，“大概是湖泊仙女要来了, 那个奇怪的女人害怕就离开了。”
“湖泊仙女要来了？！你怎么知道的？”
“当然是伺候国王的时候听见的。”
这个消息可比半夜会出现的奇怪女人更让大家感兴趣, 话题很快就转了过去。
凯特依旧没有加入话题之中，眼中的忧思却更多了。
唐纸伞妖夜里在城中出现的次数变少，原因他是知道的。
“城里没有人能送我回家，我想到外面去找找，外面有个女人一点都不害怕我。”这是唐纸伞妖一次跟在他身后念叨的话语，之后唐纸伞妖在城中出现的字数便开始减少。
凯特对此非常忧心，他害怕唐纸伞妖招惹到了仙女或者女巫。
女巫自不必说, 脾气怪异，将一国王子变作青蛙也是有的。而“善良”的仙女们，对于他们这些普通人多数时候也是高傲冷漠，若是让她们感到被冒犯，不比女巫心慈手软。让人穿上永远舞动的舞鞋这种惩罚，凯特光是听着便觉心惊胆颤。
没有想到，如今有湖泊仙女要来了。
这些存在高高在上，跟他们这些普通人从来不同。
唐纸伞妖……
凯特自觉与唐纸伞妖也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故而这些时日只当看不见她。
你只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普通人，若想好好活着，谁也招惹不得。
凯特再一次如此对自己说，垂下眼眸继续机械的往嘴巴里塞着面包片，让自己不要再去思考这些。
他所应该做的，就是伺候好国王陛下，若是幸运，也许可以得到一二赏赐让生活富足些。
只是……
只是那个傻乎乎的唐纸伞妖低低的哭泣声还有开心时怪异的笑声，时常会在他的耳边萦绕。
之后几日凯特都没有再看见唐纸伞妖，湖泊仙女倒是来了宫殿。
相对于大家对女巫的惧怕，湖泊仙女的到来可谓满城雀跃、奔走相告，只差张灯结彩，以此来表达大家的欢迎。
湖泊仙女来的那一天，高傲独断的国王陛下也抽出了时间接待她。城里未曾见到湖泊仙女面容的人们，也都笑容满面的谈论湖泊仙女美丽的姿容和传奇的故事。
湖泊仙女确实很漂亮。
柔软的金色卷发，在阳光下像是会发光一样，精致的面容和白皙剔透的肌肤、华丽的宫廷礼裙还有手中拿着的仙女棒，都让人们在脑海中将她描绘得独一无二，犹如最美丽璀璨的珠宝。
跟那些对仙女充满幻想和好奇的人们不同，凯特心中存着敬畏，让自己每一个动作都做到一丝不苟，暗地里却在担心那个傻乎乎的唐纸伞妖是否遇见了湖泊仙女。
如果她在城里的话，希望可以躲好，别被湖泊仙女发现。
好消息是唐纸伞妖没有被湖泊仙女发现，坏消息是凯特回家时，看见了奄奄一息靠坐在墙边的唐纸伞妖。
她受伤了。
鲜红的血水将白色的衣服染出了大片大片的红。
她的胸口有一个拳头大的空洞，极为可怕，她靠在那里，明亮的大眼睛里满是虚弱，再也不复往日的灵动明亮。
当凯特接近，唐纸伞妖巨大的“头颅”抬了下，虚弱的眼睛睁大然后弯了起来里面写满了开心，她用那低低的怪异的声音虚弱又快活的说：“凯特回来了～凯特你回来啦～今天有没有苹果呀……”
凯特：“……”
凯特想要假装没有看见，他强迫自己不要将视线与唐纸伞妖对上，只用余光看着她。
唐纸伞妖早就习惯了凯特的看不见，她靠坐在那里小声的说：“森林里的那个女人好不讲道理呀，她不但不送我回家，还用一根烧红的大铁杵插入我的胸口，诅咒我血流不止……血真的止不住啊……”
“就算是凤凰火大人也没有这样烧过我，最调皮的山兔小可爱还给过我糖果，如果萤草在这里的话，一定会为我治疗伤口，不过……我现在要死掉了吧？
“死掉的话，能不能回家啊？
“齐轩大人说……这一次可以回家的……”
凯特已经动作“自然”地走进了屋里，靠坐在外面的唐纸伞妖声音越来越低。
她开始小声的给凯特说自己被姑获鸟大人捡回去照顾“孩子”的事情，这些都是唐纸伞妖没有跟凯特说过的“故事”。
“姑获鸟大人要照顾的‘孩子’太多了，我们这些没有用的小妖怪都被喊去帮忙，后来河童、蝴蝶精、古笼火、童男、童女……山童……”唐纸伞妖掰着手指头数那些孩子，数了好半天才一个个的数完，“……茨木和酒吞殿下，他们都长大了，还会回来照顾我们这些小妖怪呢……好喜欢他们呀，不过……不过我更想回家，想回家……大家长大了，都有自己的‘家’。
“齐轩大人从来不会说谎的，齐轩大人的话都会实现的。”
最后一句话仿佛含进了嘴里，再也没有声息。
一墙之隔的凯特猛地打开门踏了出去，再也没有办法假装看不见唐纸伞妖，他有些颤抖的伸出手摸向唐纸伞妖的鼻下。
没有感觉到任何鼻息。
这样的认知让凯特一瞬间如坠冰窟，但他很快又反应了过来。
唐纸伞妖说她是一把成精的唐纸伞，没有呼吸……应该是正常的吧？
凯特一把将唐纸伞妖抱了起来，那感觉出乎意料的轻，正如同一把伞的重量而不是“人”的重量。
他的心很慌，看着唐纸伞妖胸口那个血流不止的大洞，就算是用布巾包扎也没有任何作用。倒是唐纸伞妖再次有了反应，她没有醒来只是身体因为疼痛忍不住颤动，“疼……”
怎么办？
她就要死了。
凯特脸色苍白束手无策的站在那里。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在意这个妖怪，也许是被她的故事所打动，也许是她那种傻乎乎的模样让人忍不住担心，又或者是那种对简单幸福的满足。
好像看着这个妖怪每次因为一个简单的行为而流露出幸福满足的感觉时，他也会跟着感到幸福。
现在唐纸伞妖要死了……
可他一点儿都不希望她死。
明明她是一个这么容易满足的妖怪，也从未做过可怕的事情，她只是想要回家而已。
呆愣那里的凯特混沌的脑海终于转了过来。
他想到了唐纸伞妖之前提到的那些人的名字，这些名字与青行灯殿下口中故事里的人物有许多重合。
也许……
也许青行灯殿下能够救她？
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勇气，或者只是一刹那用上心头不想遏制的冲动。
凯特抱着唐纸伞妖冲了出去，他偷偷的潜入已经关闭了正门的宫殿，乘着夜晚侍卫们放松的时候遛了进去，一路来到了青行灯殿下居住的宫殿前，抬起手来疯狂的敲着门。
“青行灯殿下……青行灯殿下……
“青行灯殿下求求你，救救她吧……”
凯特对自己的这种行为并没有抱许多希望，甚至于他做好了面对最可怕后果的准备，不过他赌对了。
青行灯殿下不但没有惩罚他，还救了身体愈发冰冷，开始逐渐变淡的唐纸伞妖。
当唐纸伞妖还没有醒来时，穿着长摆青色和服的青行灯慵懒的坐在那里，用一双极为有趣的眼神打量凯特。
“你知道你这么做会有什么后果吗？”
“……我知道。”
“你知道自己想要救的是一个妖怪吗？而且还是最为弱小的妖怪之一，甚至连好看些的身体都变不出来。”
“我知道。”
“为了救这样一个妖怪，你连死都不怕了？”
“……我害怕，但是……但是我想救她。”然后他就这么做了。
凯特只是一个小人物，可谁都没有规定，小人物不能做出一些让人惊讶的事情。
青行灯活了太久，也见过太多的人类。
那些人类的爱恨情痴，有时让妖怪觉得可笑。人类善变，不过是因为他们“看不清”而已，带着一种自以为是做出冲动的举动，等到“看清了”或者心态变了，又会后悔不迭。
不过这只是大多的人类，也会有一些头脑清醒的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会面对什么。
看着凯特平静的双眸，青行灯想，她喜欢这个人类。
一个难得的清醒却又冲动的人，为了一个妖怪……连性命都不要了。
“带她回去吧，我想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
青行灯勾唇轻轻的笑，摆摆手送了客，并未说自己送了一份礼物出去。
凯特将唐纸伞妖带了回去。
面对沉睡的唐纸伞妖，凯特纠结了半晌要不要把她放回外面继续靠着墙，假装自己没有出现过。
不过眼见着天光大亮，唐纸伞妖依旧在沉睡，凯特便打消了这个想法。
他将唐纸伞妖留在了自己家里。
一如往日进入宫殿侍奉国王陛下，再回到家里时唐纸伞妖依旧在沉睡，如此几日，突然有一天凯特睁开眼睛，便看见跪坐在他身旁睁着大大眼睛看着他的唐纸伞妖。
一个有着人类少女面容的……唐纸伞妖……
而不是独眼张开的雨伞。
懵逼的凯特：“……”
开心微笑的唐纸伞妖：“……”
凯特一下子坐了起来，在房间里找了一圈发现，这个女人真的是唐纸伞妖，身上的衣服和气质骗不了人，特别是那傻乎乎的容易满足的笑容。
“你的头……”凯特才开了话头，唐纸伞妖就开心的哇了一声，“凯特能够看见我啦！”
凯特：“……”
唐纸伞妖果然很笨，以为他才看见她。
因为能够看见唐纸伞妖，凯特理所当然被缠住了。
以前的唐纸伞妖只是夜里在半路遇见他时跟在身后念叨，现在相差不多，还会各种往他家里塞东西，说是送给他的礼物，念叨的时候偶尔会渴求他的回应。
凯特：“……”
凯特在面容普通的唐纸伞妖期盼的眼神下没忍住就回应了。
一次两次三次……
凯特也开始劝说：“也许你可以找一个新的主人，有一个新的家。”
从唐纸伞妖的故事中，凯特也猜到唐纸伞妖的主人一家早就被强盗杀死了。再加上时移势迁，怕是连曾经的房子都找不到了。
唐纸伞妖对于这个建议总是不作回应，只是微微的笑，然后说：“我想回家，你能送我回家吗？”
这样过去了两年，唐纸伞妖几乎住进了凯特家里。
每日凯特回来时，家里总会有热腾腾的饭菜等着他，时常还会收到特别的礼物。
终于有一天，凯特在吃过饭后对唐纸伞妖说：“我送你回家。”
拖着下巴的唐纸伞妖坐直了身体看着凯特。
凯特总是一个谨慎又小心规矩的人，每一个决定他都会慎重思考，更遑论可以改变自己一生的决定。
他用了两年来想这个问题，如今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送你回家，但是……在找到曾经那个家之前，你可以把我这里当成你的家。”
“我的家就是你的家，好吗？”
唐纸伞妖看着凯特良久，弯起眼眸笑了起来。
每当她这样露出开心的笑容时，凯特总觉得简陋的房间好像都会跟着亮堂起来。
“好啊，在找到曾经的家之前，你的家就是我的家。”
她终于又有家了。
可以送我回家吗？
可以带我回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