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说,朝野上下一直都希望太子能够早日出阁,并不是没有理由的。
如今的朱见深,虽然出阁才半年多的时间,但是,无论是气度还是仪态,都已经无可挑剔。
一举一动之间,都沉稳有度,丝毫不像个才满五岁的孩子。
朱祁玉坐在上首,看着板板正正行礼的朱见深,问道。
“刚刚的事情你都看到了,今日,固安在小学堂中发生的事情,你可清楚?”
这句话问出,一旁的俞士悦顿时忍不住皱了眉头。
果然,天子今日之举,并不单单是要教导固安公主这么简单。
不出意外的话,固安公主之事,不过是个引子而已。
目光在近乎并列跪地的太子和徽王身上扫过,俞士悦心中掠过一丝忧虑。
就是不知道,天子到底用意何在了……
现如今的场景,其实有些四不像。
说是奏对,可毕竟是刚刚用了早膳,算是饭后闲谈,聊的又是家事,可要说是闲聊,有俞士悦这个外臣在,也不能算是私下。
所以,这勉强算是半正式的场合。
这种场合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就是不似正式奏对般拘谨,说话之间就算是有错,也没有妨碍。
但是,坏处就是,这种奏对很难保密,内容乃至细节都很容易流传出去,进而引发外朝的种种猜测。
当然,这是对于天子来说的,对于外臣,乃至是朱见深这个太子来说,其实和奏对相差仿佛,区别只在于气氛是否宽松而已。
因此,面对天子的询问,朱见深仍旧一丝不苟的行礼,回道。
“回皇叔父,知道一些,先前侄臣在偏殿侯召时,恰逢小学堂休息,五妹妹过来探望,说起了几句。”
于是,朱祁玉点了点头,继续问道。
“好,固安既然对你说了,那朕就不再赘述此事了。”
“俞先生方才说,朕对固安太过严厉了,你觉得呢?”
啊?
俞士悦原本紧绷着心神,想要看看天子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可一个没曾想,这话怎么就引到他身上了呢?
一时之间,俞次辅不由得苦笑连连。
我的陛下,不带你这么玩的……
他就是随口劝了一句,这件事和他有什么关系啊喂?
当然,这话说是肯定不敢说出来的,只不过,俞士悦看着皇帝的目光当中,却免不了多了一丝幽怨。
不过,这个时候,显然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很快,俞士悦的目光,就落在了前头的太子身上。
天子的这句话问的随意,但是,这话对于如今的太子来说,要答却不好答。
这个道理其实也简单,就像刚刚俞士悦为什么要‘劝’皇帝不要那么严苛一样,有些时候,表面上顺着皇帝,并不是真的顺着皇帝。
固安公主一向受宠,虽然犯了错,但是,天子如此教训,心里必然也心疼的很。
这个时候,外人再去说皇帝罚的理所应当,说小树不修不直熘,皇帝不在心里记你一笔才怪。
这道理并不难懂,但是,这种人情世故,对于现在的太子来说,显然不是应该知道的内容。
就算抛开这个不提,处罚固安公主,是皇帝所为,但是,说皇帝太过严厉,是俞士悦所言。
一为君父,一为师长,赞同哪个,反对哪个,都很容易引发非议,当然,也更不能含湖其辞,不然的话,会被视为没有担当。
再延伸了想,犯错的事固安公主,和太子虽非嫡亲兄妹,但是,在如今的天家关系下,却理当视同嫡亲妹妹。
太子若过分批评固安公主之过,则易被人议论冷血无情,若回护固安公主,则易被人指责是非不分。
总之,坐在储君的位置上,受万众瞩目,一举一动都会被无限放大,想要做到尽善尽美,需要极高的政治功力。
当然,俞士悦很清楚,以太子殿下的年纪和阅历,不可能想得到这么多,他也没指望太子能够应对的完美无缺。
太子既然出阁,那么,迟早会遇到这样的情况,躲是躲不掉的,东宫之设,便是为此。
既是储君,那么日常的每一件小事,只要应对不当,就会引发朝野关注,这个时候,就该是东宫起作用的时候了。
事实上,天子的问题虽然问的不好答,但是从俞士悦的角度出发,无论太子做出何种应对,他都有信心,能够应对朝野上下的议论乃至是弹劾。
如今太子年纪尚幼,这就是最好的一道挡箭牌。
相比较担心太子的应对,俞士悦更担心的还是最初的问题……
天子到底想做什么?
这是在试探,还是在考验,用意是在太子身上,还是在外朝的身上?
又或者,兼而有之?
俞士悦心中的念头百转,这边朱见深便已经答了话。
如同俞士悦所料,朱见深毕竟还小,哪怕是从册封太子开始教育,也最多只能教会他表面上的仪态稳重,但是才学和政治能力,远非他这个年纪可以有的。
因此,面对朱祁玉的问话,朱见深并没有多想,就回答道。
“皇叔父确实有些严厉,五妹妹虽犯了错,但是先生既已惩罚,而且是戒打五尺,已然很重了,有此惩戒,五妹妹想来已知所犯之错。”
“依侄臣之见,皇叔父只需讲明道理,五妹妹向来聪慧,必定能够知错就改,但是皇叔父方才严厉斥责,虽会令五妹妹惊惧害怕,此后不敢再犯,却有失宽仁之道。”
这番话,朱见深说的条理清晰,但是,却让俞士悦心中忍不住为他捏了把冷汗。
太子殿下,倒真是敢说!
别的也就算了,有失宽仁之道,这话是能随便说的吗?
也就是太子殿下年纪还小,要是再大些,到了足以参政的年纪,光是这句话,就足以被解读为东宫对皇帝心怀怨望,实打实的引起一场政治风暴,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果不其然,这番话说完,天子的神色顿时变得有些古怪,目光落在一旁的俞士悦身上,澹澹的道。
“俞詹事,看来这段时间,东宫的师傅们果真勤勉,教导太子,倒是颇有成效。”
这话,听得俞士悦背后凉飕飕的。
吞了吞口水,看了看有些懵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太子殿下,俞士悦强装镇定,上前拜倒在地,道。
“陛下,太子殿下和一众殿下向来亲厚,尤其是固安公主,素来和太子殿下亲近。”
“太子殿下每来乾清宫请安,必往探望固安公主,想是方才陛下训斥公主殿下有些严厉,所以太子殿下心疼幼妹,所以一时言辞失当,请陛下恕罪。”
啊?
看到跪在自己身旁的俞师傅,朱见深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好像犯了错。
虽然不知道错在哪了,但是,他一直谨记孙太后的教诲,要听东宫的师傅们的话。
所以,犹豫了一下,他也同样跟着俞士悦一起躬身,道。
“侄臣言辞失当,请皇叔父恕罪。”
见此状况,朱祁玉先是一愣,随即便摇了摇头,道。
“先生这是做什么,你看把深哥儿吓的,咱们君臣私下叙话,不言罪过,都平身吧……”
“谢陛下。”
俞士悦恭敬的起身,但是心中却不敢有半点放松。
天子说不言罪过,可别忘了,在这句话前头,说了君臣二字。
既是君臣,便没有私下不私下的说法,身为人臣,君前自当谨守本分。
更重要的是,不出意外的话,天子的这句君臣,并不单单指的是他,还有太子和徽王。
至于更深一层的意思是否有,那就得见仁见智了……
既然天子发了话,那么,在场几个人自然是都站了起来。
太子居中,徽王居左略后,俞士悦居右再后,这便是一个标准的奏对格局了。
朱祁玉手轻轻搭在桉上,目光扫过底下略显紧张的朱见深和沉默不语的朱见济,继续问道。
“太子,你方才说,固安犯错,被学堂先生责罚五尺,已是重罚,朕又斥责于她,过于严厉。”
“那朕倒是有一道题,考考太子。”
“对于犯错之人,该如何责罚,何种责罚,方为适当?”
这话朱祁玉说的平静,但是,话音落下,他便瞧见,对面的朱见济立刻瞪大了眼睛,似乎是想要说什么。
不过,他刚想要说话,一抬头,却见到自家父皇静静地望着他,于是,不知为何,他又咽了回去,然后转过头,看着小脸皱了起来的朱见深。
这番表现,自然落进了俞士悦的眼中,以他的老练,立刻就猜测出,天子刚刚的话,和徽王殿下有关。
当然,具体是什么关联,他现在还并不清楚,只能暂时先记下来,等到回去之后再另外打探消息。
将这件事情放进心里,俞士悦又看向中间的太子殿下,正好看见朱见深也朝他投来求助的目光。
但是,这种状况之下,俞士悦也无能为力。
天子的这句话,明显是在考校太子。
俞士悦在朝堂这么多年,和天子打交道也有一段时间了,所以,他自然清楚,什么时候能够出头,什么时候不能出头,刚刚天子君臣叙话四个字,态度已经表达的很清楚了。
这个时候如果俞士悦强行出面,不仅无用,而且,反而还会连累朱见深。
因此,犹豫了一下,俞士悦也只能对着朱见深露出鼓励的神色,示意他大胆开口。
朝堂之上,很多时候是需要随机应变的。
虽然到现在为止,俞士悦心中还有很多疑惑没有解开,但是,如果事事都等彻底弄明白之后再做决定,黄花菜都凉了。
就目前已有的信息来看,今天发生的事情,天子并不想遮掩,甚至有意推波助澜,让外界知道。
俞士悦现在不敢确定,今日的状况传出去之后,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但是,就天子往常的行事作风来看,应当不会是对太子有害。
所以,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按照跟随着天子的节奏行事。
这半年多以来,朱见深接触最多的,就是俞士悦这个太子府詹事了,自然,对他也最是信任。
得到了俞士悦的鼓励,朱见深也总算是放松了几分,不过,肉乎乎的小脸仍旧带着苦色。
要知道,虽然年纪差不多,但是,朱见深作为太子,接受的教育和其他的皇子皇女可截然不同。
现如今,基础启蒙的三百千,朱见深早就已经学完了,就在几天前,他已经正式开始接触到四书五经的内容。
而且,就算是在识字的阶段,为他讲读的师傅们,在授课过程当中,也会经常穿插圣贤义理,经史故事。
所以,朱见深很容易就能分辨出,朱祁玉这句话问的虽然简单,但是实则是在问先生们常说的……治国之道。
他没有俞士悦想的那么多,但是就单是这问题本身,也够他绞尽脑汁了。
见此状况,朱祁玉倒是也不催他,就这么等着。
于是,就这么皱着小脸想了半天,朱见深终于迟疑着开口,道。
“回皇叔父,侄臣觉得,对于犯错之人,要先看所犯何错,如若是小错小过,那么小惩大戒,令其明白错误,能够悔悟便是,若是触犯刑罚,有十恶之罪,则当依律惩处,严惩不贷,以警后人。”
这个答桉,中规中矩,但是,对于朱见深这样的年纪来说,已经算是不错了。
不过,朱祁玉显然并不满意,继续问道。
“十恶之罪权且不说,便说你所言的小错小过。”
“既是小惩,如何大戒?若小惩无用,小错可否大惩?”
这两句话问的朱见深有些懵,皱着小脸冥思苦想了一阵,但是这一回,还没等朱见深开口,一旁的朱见济忽然道。
“父皇这么问,是想说五妹妹犯错的事吗?”
应当说,无论是这句话,还是开口发问的时机,都朱见济此举都十分无礼。
因此,俞士悦在旁也不由皱了眉头。
不过,踌躇了一下,他到底还是没有开口,毕竟,天子刚刚说了,这是君臣私下叙话……
见朱见济忽然开口,朱祁玉似乎也有些意外。
不过,他并没有生气,而是意味深长的看了朱见济一眼,目光在朱见济和朱见深二人中间来回扫了两圈,然后道。
“也罢,便以固安刚才的事为例。”
“太子,你告诉朕,学堂先生对固安的责罚,可否算得上小惩?”
“固安对学堂课业屡屡敷衍了事,可见小惩无用,既是如此,先生责她五尺,朕也对她加以斥责,是否是小错大惩?”
“回到最初的问题,你是不是还觉得,朕对固安的处置,太过严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