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二爷如今到底也算是涉足朝局多时,自然不像之前一样是个愣头青,知道何为借力。
英国公府如今势力不在,尤其是任礼这个混账东西被下狱之后,中军都督府当中,英国公府虽然实力尚存,但是,却没有能够做主的人。
他自己毕竟只是一个都督同知,而且才真正到军府的时间不长,虽然接手了张軏留下的诸多政治遗产,但是,想要收拾这么多的武臣,而且是横跨其他军府的武臣,十分困难。
更何况,军府当中也并非是铁板一块,英国公府在军府的影响力的确不小,但是,即便是张辅在时,也不敢将军府全盘握在手中,否则的话,恐怕英国公府早就有了灭门之祸。
事实上,各大军府,尤其是中军都督府当中,混杂着各个派系的人马,英国公府一系,只是其中势力最大的一系,但是,真正的嫡系,也仅仅只有不到三分之一。
其余的大多数官员,背后都有各自的靠山,基本上都各自和不同的勋爵府邸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当然,这些勋爵府邸和武臣,通过各种方式和交情,又会和英国公府攀上关系。
但是总的来说,这中间的各种牵连十分复杂,如果非要划分的话,如今的军府当中,除了英国公府之外,各家府邸大约占了三分之一的人马,剩下的三分之一,又有一半左右,是成国公府,定国公府,丰国公府的嫡系,在剩下的一些,则是没有背景,靠着军功提拔上来的,以及在土木之役当中立下功劳,被选入军府的。
任礼倒台之后,除了张輗之外,剩下的能够做主的人,就是都督同知武兴,此人算是有实际才能的人,深沉有谋,曾任漕运副总兵,深谙军事,但是出身不好,虽然后来和定国公府攀上了关系,但是,定国公府如今在朝局当中一向明哲保身,所以,他这段日子和丰国公府走的很近。
虽然说,武兴没有什么过硬的人脉,但是,他在军府多年,和诸多军府官员都有往来。
如今张輗想要收拾的这些人,有不少都和武兴关系不浅,原本这是一件好事,意味着英国公府可以通过他们,和武兴维持好关系。
但是闹成了这样,就显得有些尴尬了,虽然说英国公府要收拾他们,是在清理门户,可对武兴来说,却无疑是在削弱他在军府当中的影响力。
朝局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由此便可见一斑。
所以说,如果真的想要处置这帮人,就必须要借力,而借力最好的办法,就是借势!
借大势!
如今朝堂上的大势,便是整饬军屯!
从天子到兵部,再到都察院和军府,都已经达成了一致,要推行整饬军屯的大政。
勋贵挡在前头,天子先杀任礼,再许以利,甚至愿意拿成国公府的爵位出来交换。
宗室挡在前头,天子禁足襄王,召斥尹王,扶植岷王上位。
那若是,查出军府当中,有诸多将领也掺和在里头呢?
理所当然的,天子必然也不会容忍。
勋贵和宗室,本质上都有护身符,一个于国有功,一个有亲亲之谊,天子处理起来尚且有些束手束脚。
可是若是这些连爵位都没有的中低阶将领和武臣,对于天子来说,只要能有证据,便是反手之间而已。
见到张輗的这副表情,朱仪倒是没什么特别的表现,而是继续不紧不慢的道。
“整饬军屯复杂无比,但是小侄这段时间看下来,觉得天子的手段,无非是各个击破,因地制宜而已。”
“不瞒二爷,对于整饬军屯一事,小侄虽然明面上没有怎么插手,但是暗中,却早就多方打听,收集了不少消息。”
这话一出,张輗望着朱仪的目光,就更变得有几分莫测了。
他早就知道,成国公府底蕴仍在,并非之前众人所见的那般落魄,但是,到了现在他却发现,他还是低估这位国公爷了。
自从拿回了爵位之后,朱仪不再低调示人,时时收敛自己的锋芒,也正因于此,他所暴露出来的手段和底蕴,一再让张輗刷新了对他的认知。
不过,对于这一点,朱仪却并不在乎,成国公府蛰伏了这么久,如今爵位已复,要是还那么低调的话,未免辜负了堂堂公府的名头。
“所以,如果小侄所料不出意外的话,其实天子早就有意整顿军府,但是,却一直有两点顾忌,所以迟迟没有动手。”
“首先,也是最大的难处证据不足,如今军府当中的多数武臣,都身负战功,而且和各家府邸各有牵连,若是无缘无故的对他们动手,必然会引起各家勋贵的不满,易引发朝堂动荡。”
“便是动手了,可若是没有切实的证据,各家府邸进宫恳求,天子总不好太过强硬,一点面子都不给。”
“除此之外,另一点顾虑,就是对这些人动手容易,但是,他们一旦被下狱,空缺出来的大量职位必然需要有人来填补,军府事务繁杂,并不是会打仗就可以的,朝廷骤然之间,想要选拔一批熟悉军府庶务的武臣出来顶替他们,也并不容易。”
“而如果这一点处理不好的话,那么也是个大问题。”
“可以说,只要解决了这两个问题,哪怕天子明知我等是在利用整饬军屯来为英国公府立威,他也一定会装作不知道的。”
“毕竟,咱们的这位陛下……可是想做千古圣君,好证明他比太上皇要更合适坐在那奉天殿中的……”
最后的一句话,朱仪的口气有些莫名,似乎是带着澹澹的嘲讽之意。
听完之后,张輗的眉头紧皱,一时陷入了思索当中。
应该说,朱仪说的没错,虽然说,他并没有成国公府在文臣当中的那么多人脉,未必能够知道那么多奏对时的情况。
但是,他自己觉得,这段时间下来,怎么也算对当今天子有所了解的,所谓大局为重,实际上就像是朱仪刚刚点出来的一样,天子得位不正,所以竭力想要证明自己比太上皇做的更好而已。
捏住了这一点,其实有很大的发挥空间。
经历了过往种种之后,张輗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就是,英国公府已经不可能跟太上皇解绑,但是,朝廷又在逐步被天子所掌控。
他们这些旧勋贵的处境,就像是在饮鸩止渴,但是,却不得不饮。
所以,或许朱仪所说的办法,会是一条新的路?
事到如今,英国公府想要转投天子,肯定是没有可能了,且不说这种首鼠两端的行径,会被所有人鄙夷,就算是他真的下了这个决心,也做不到。
英国公府代表的是旧勋贵一脉的利益,而旧勋贵当中,亲厚太上皇的府邸并不在少数,就算是他愿意转投他门,可其他的府邸,可未必会答应。
尤其是像定西候府,宁阳侯府这些曾被太上皇一手提拔起来的府邸,只要他敢这么干,恐怕他们立刻就会跟英国公府断了往来。
所以,他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立场已然无法改变,但是,朝局上的手段,却未必不能想想法子。
只要能够把握住刚刚的这个原则,英国公府,未必就不能在朝堂上继续游刃有余。
踌躇片刻,张輗有些纠结,道。
“国公爷说的有理,但是,如此一来,太上皇那边……该如何解释?你知道的,他老人家……”
后面的话,张輗没说,但是,意思他相信朱仪能明白。
太上皇这个人,说好听点,叫重情重义,说不好听了,就是不大理智,想让他老人家理解英国公府的立场和苦衷,基本是不可能的。
所以一旦决定要这么做,最大的问题,其实还是怎么安抚太上皇的情绪,除此之外……
“就算不提太上皇,我等借天子之力,将这些人一并处置后,天子势必会借机在军府当中安插人手,如此一来,我等岂不赔了夫人又折兵?”
张輗只是政治经验不够,但是他到底不傻。
清理门户是要的,可他同样要考虑,清理门户之后,英国公府怎么继续牢牢控制军府的大权。
他自然不像让这帮吃里扒外的人逍遥下去,但是,若因此事,让军府大权彻底被天子的人控制,才是得不偿失。
至于说怎么收拾这些人,反而是最简单的,成国公府有底蕴,英国公府也不是没有。
这帮人是怎么爬上来的,英国公府手里有的是东西,甚至于他们侵吞军屯的证据,只要张輗想要,凭多年的人脉,弄过来并不算是什么难事。
见此状况,朱仪也皱了皱眉,似乎有些踌躇,道。
“太上皇那边,的确有些难以交代,但是,军府这边,小侄反而觉得,二爷不能坐以待毙。”
“为何?”
“二爷请想,就算是二爷什么都不做,忍下这口气,天子就不会对军府动手了吗?”
迎着张輗的目光,朱仪只一句话,就让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当然,朱仪也不需要他回答,因为,答桉是明摆着的。
“当然不会,现如今,天子刚刚登基不过两年,战事刚刚结束,又有天灾,加上朝政千头万绪,所以一时之间,尚且没有顾得上军府这边而已,但是,二爷别忘了,京营那边,从于谦到杨洪,再到范广,天子始终都用的是自己人。”
“所以,军府被进去安插天子的亲信,只不过是时间问题,区别只在于,这个时间是长还是短,用什么样的方式而已。”
“这么说,我等就只能坐以待毙吗?”
听了朱仪的话,张輗终于是露出一丝不悦之色。
虽然他知道,朱仪说的都是实话,但是,很多时候,往往实话才是最难让人接受的。
所幸,朱仪到底还是跟他一边的,两大公府如今同气连枝,英国公府的立场难有更易,受了太上皇大恩,才拿回爵位的成国公府,自然更是如此。
因此,朱仪到最后,还是摇了摇头,道。
“当然不是,但是二爷,恕小侄直言,我等不能再像之前一样,在朝廷上行事冲动,只会硬碰硬了。”
“就如此次任家之事,二爷请想,若是小侄像之前一样,直接上本求情,恐怕引来的,只会是满朝弹劾,说我等勋贵勾结相护而已,不仅达不到目的,反而要平白遭人非议。”
“我知二爷向来性子直爽,对这些阴谋之事并不喜欢,但是朝堂之上波谲云诡,迂回曲折,让人摸不着真正的目的,才是立身之本。”
这一番话,成功的让张二爷……迷湖了起来!
他大约能够理解朱仪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是,这种事情,若是换了张軏,想必能够立刻通透,但是换了他……
只能说,张二爷这段时间的确成长了,但……不多!
于是,张輗有些烦躁,端起茶盏发现茶水已凉,灌了一口,问道。
“你到底想说什么?”
看对方这副样子,朱仪反而越发的有耐心,道。
“小侄的意思是,哪怕不考虑要处理这些人,二爷若想要保住军府,也不能只是一味拖延逃避,当然,硬碰硬肯定也不行。”
“既然天子始终都会对军府动手,那么,对我们来说,最好的办法就是先发制人。”
“天子不可能短时间内,多次大规模的对军府动手,如此,和他想要维持朝局稳定的初衷相悖。”
“所以,他真的要动手的时候,必然是准备完备的时候,到了那个时候,我等才真的是坐以待毙。”
“但是反过来说,如今天子还没有对军府出手,除了因为朝政千头万绪之外,更重要的是,他手中还没有足够的人才,能够补充到军府当中。”
“而这,就是我等的机会!”
在朱仪的循循善诱下,张二爷总算是想到了预设答桉。
“你是说,只要我们率先出手,打乱天子的规划,就能让他骑虎难下,进而从中渔利?”
朱仪点了点头,道。
“不错,即便是天子想要对军府动手,也需要有一个好的时机,如今我们将时机奉上,那么为难的就该是天子了。”
“若是他错过这次机会,那么之后再想要如此大规模的对军府动手,便难觅良机,而且,整饬军屯乃是天子钦定的大政,他若是在此事上不从严处置,必然会产生更坏的影响,所以从这个角度而言,天子没有别的选择。”
“可他只要顺了我们的意,那么,二爷便可以顺理成章,借天子之势清理门户,至于腾出来的这些位置,天子自然是会安插亲信的,但是,就像刚刚说的,他手中没有那么多人,到最后,大多数的人手,还是要我等来推举,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