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头一边寻思,秦慕白便在御花园附近晃荡。时已寒冬,草木多半衰败,御花园里植草不是太盛,别有一番萧瑟之意。
皇宫,对于秦慕白来说再熟悉不过了。昔日初相识,他就与高阳公主在这里留下了许多的足迹与欢笑。故地重游,感觉还不错。他在一处廊亭边坐下,心境难得的有些清宁。
至从那日听清善大师一番高谈之后,秦慕白感觉自己的心境平和安宁了不少,人也仿佛沉淀下来。原本,秦慕白对佛道之事并无多大兴趣,现在他却觉得,宗教一类并非一无是处。改日若是心浮气躁胸中烦闷,再去找清善大师聊聊天,或许是个不错的主意。
正独自清坐寻思一些事情,身后远远的有人呼唤:“三弟?是三弟吗?”
秦慕白回头一看,一个异常高大的身影,便是他嫡长兄秦通。
这个同父异母的兄弟,可是许久不见了。秦慕白起了身迎上去,恭敬的抱拳:“愚弟拜见兄长!”
大唐最重孝悌,父不在,长兄如父,执正礼也是应当。而且回京已有数日,秦慕白也一直没抽出身来去两个哥哥那里探望一回,心中多少有些抱愧。
秦通是典型的天生武者,粗犷大汉,奔放的大笑:“哈哈!真是三弟!”
他开心的迎上来抱住秦慕白的双拳,欢喜的笑道:“早就听说你回来了,愚兄在宫里当差抽不开来身。今日旬假,正待约上你二哥一同归家与你聚上一聚拜会母亲,不料却在这里遇到你,甚好,甚好呀!”
“愚弟惭愧!”秦慕白说道,“回京已有数日,也没有先去主动拜会二位兄长。”
“三弟这是说哪里话!”秦通大手一挥,不以为意的笑道,“你现在可是皇帝御前的大红人,又要做驸马了,里外的事情定然很多,不怨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与你二哥初时还准备一同请命去兰州的,可是爹不同意,我等也不敢造次了。如今我们兄弟聚首,当浮一大白啊!”
“那是!”秦慕白也挺高兴。亲不亲,骨肉情,亲兄弟就是亲兄弟,彼此之间总强过外人,没那一层隔阂。
兄弟俩兴致都挺高,且走且聊,便准备去弘文馆一起去邀老二秦斌,一同归家图个热闹欢聚。
到了太极宫武德殿,便是皇帝平常上朝与处理政事的地方,弘文馆离此不远。兄弟俩正待从这里经过,刚好遇到李世民的鸾驾,于是立于道旁拜迎。
今日天晴严冬艳阳,李世民坐的华盖车驾,远远也看到了秦慕白。他喝停车驾对秦慕白招手:“慕白,随朕到御书房,正好找你有事。”
“微臣遵旨。”秦慕白应了诺,对秦通道,“大哥,小弟去去就来,你与二哥就在弘文馆等我。”
“行,你去吧!”
秦慕白便跟着李世民的车驾进了御书房。房里升起大火炉,起居郎褚遂良也在,从旁记录李世民的言行;几名太监搬来一大批阁部选出来的奏折摆上案头,李世民便叫秦慕白从旁伺候用墨。
以往担任百骑使时,这样的事情干了可是不止一次。那时,李世民有意培养秦慕白在政事方面的才干,增广他的见闻,现在看来收效不是一般的好。今日故事重为,秦慕白还感觉挺熟悉挺亲切。原本这样的活儿都是褚遂良来干的,但他现在坐于一旁执笔备记,脸上泛着微笑,挺柔和。
褚遂良是个不错的人,值得相交,秦慕白一直这样认为。
批了一阵奏折,李世民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间或问一问秦慕白对奏折的意见,或听或不听,或驳倒或赞成,与其说是问计,不如说是“切磋”。以往,秦慕白就是在这样的批驳与辩论之中增长了才干与见识。
奏折批得差不多了,李世民吁了一口气,放下笔,准备歇上一歇,便在房间里散步。褚遂良依旧坐着执笔,记录着皇帝的一言一行。
秦慕白见李世民一直欲言又止,仿佛是有些忌惮褚遂良这个起居郎,于是主动道:“陛下,微臣方才在御花园中闲逛了一回,见别有一番萧瑟之意,与春花秋月大有迥异,可用抒怀畅诗。陛下若有兴趣,不妨到那里散散步,也好歇息。”
“好啊!”李世民马上接过话,转身就道,“褚遂良,你将朕刚才批的奏折整理一下拿去弘文馆交给房玄龄。”
“是。”褚遂良应了诺,对秦慕白会心的一笑,去收拾奏折了。
君臣二人出了武德殿来到御花园,走了数步,李世民将跟随的太监宫女斥远了一些,说道:“慕白,朕有些事情要问你。”
“陛下请讲。”
李世民皱了皱眉头,说道:“还记得朕跟你提过的,让你担任稚奴的王傅一事吗?”
“微臣记得,怎么了?”
“是这样的。过年后,稚奴就虚岁十四了。早在两年前,他就该开府。朕念及他年幼丧母,便在身边多留了两年,陪伴他的小妹兕子。可是最近,朕思来想去,老把他留在身边也不是办法,还是让他出宫开府自己生活去为好。”李世民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你认为呢?”
秦慕白一时怔了一怔:这事轮得到问我吗?问得可是真蹊跷……听李世民这话中之意,仿佛并不乐意让李治离宫开府,就想将他留在后宫自己带养,对他十分的溺爱。难不成还能有人给皇帝施加压力,要把李治弄出宫去?
想到这里,秦慕白脑海中一亮:有可能!
联系到当初去卫国公府见李靖时的情景,秦慕白就分析,现在朝堂之上仿佛出现了一股连皇帝也无法掌控的力量,失去了一些平衡。这大概是由夺嫡之争带来的,也反过来制约着皇帝主动选定接班人。否则,皇帝何苦如此着急要把我秦慕白这样一个初入仕途不久的小子
,推到上位?
目的,还不是为了平衡朝堂之上的力量均衡,方便他来驾驭?
这便是帝王的心术。
想来想去,能让朝堂势力失衡的这股力量,除了长孙无忌,仿佛不会再有他人!
也只有他,身为李治的亲娘舅,才有这资格提出让李治外出开府。
但是他目的何在呢?
想到这里,秦慕白不由得脑海中一激灵:历史上,不正是长孙无忌大力扶植他亲外甥李治最后登基了么?
原来如此!……
“陛下,微臣以为……”秦慕白斟酌了一下语句,隐晦的说道,“此乃陛下家事而已。”
“嗯,说得好。”李世民也答得模棱两可,话锋突然一转,“是家事没错,但你不是朕的女婿么?女婿胜半子,朕问问你,也是应当吧?”
看来皇帝,是铁了心要将这一军了。秦慕白笑得有点无奈,但也知道,这话推诿了一回做够了样子也该回答了,便说道:“其实微臣是在想,晋王殿下年纪是到了没错,但是,晋阳公主要是离了他这个从小一起相伴长大的亲哥哥,独自一人在宫里会很孤苦。尤其是,晋阳公主身体不是太好,这心情若是还不佳,对她来说可不是好事啊!”
李世民的脚下停了一停,脸上居然露出欣慰又感激的神色,很由衷的微然笑了一笑:“所以朕说,你要是朕的亲儿子,该多好啊!你比谁,都懂得念及骨肉亲情,真不错。”
秦慕白咧嘴笑道:“陛下不必夸奖。其实微臣也是陪伴晋王和晋阳公主日久了,知道他们兄妹情深,也没想太多。晋王若要开府,也不迟在一两年。等晋阳公主再长大一些,身子骨再好一些了,也不为迟。”
李世民深以为然的点头,“这话暖心。朕这回,就听你的!”
“微臣代晋阳公主殿下,谢过吾皇!”秦慕白笑而拱手。
“呵呵,你小子!”李世民很舒坦的笑了起来,像爷俩一样搭上他的肩膀用力的摇了一摇,对他耳语道,“慕白,在外,你替朕攘除敌寇开疆拓土;在内,你替朕分担家事排忧解难。你可真是朕的一员福将啊!那些个大臣,皇亲国戚也好名臣大将也罢,办起事来都私心太重,也不大顾及朕的感受。仿佛朕就不是血肉之躯,就不是为人子为人父,朕有时,还真是挺寒心的。”
“陛下,为臣不易,为君更不易。这个微臣比谁都清楚。”秦慕白说道,“微臣自己是臣子这不必说,当年在陛下身边陪伴多时,对陛下的苦恼也是深有体会啊!其实,陛下大概就是这天底下最辛苦的人了。”
“哎!能有你这句话,朕心里真是宽慰!”李世民深有感触的长叹一声,说道,“世人皆道权贵好,须不知,一分权,一分害;一分高,一分苦。得到的越多,其实也就失去的越多。朕矢志做个好皇帝,为了这个目标,其实也牺牲了许多。一些常人都可以轻松享受的快乐和美好,对朕来说,简直就是遥不可及的奢望啊!朕有时候倦了,累了,别说是歇上一歇,连个可以叙说的知心人也没有……朕的苦,没人知道啊!”
秦慕白微然一笑:“阴德妃娘娘,难道不是陛下知音么?”
“哦?”李世民一怔,随即哈哈的大笑,用力的掳着秦慕白的肩膀作势要将他摔倒,“臭小子,定是高阳那傻丫头跟你说的吧?哈哈!你们好大胆,竟敢管起朕的私事了!”
“哈哈,陛下恕罪!”秦慕白也大笑,一扭身从李世民的胳膊下闪开了。
“唉!今天天气真是不错,朕心里也痛快!好久没有像今天这么放松了!别说,朕有些日子没动弹了——慕白,陪朕去大明宫皇林苑射猎!”李世民兴致大好。
“微臣遵旨!”
“小心一点,别让魏征那老牛鼻子知道?——哈哈!”
“放心,微臣去安排。”秦慕白笑着拱手而退。找到附近在值哨的百骑军官,让他们弄齐了打猎的行头来,塞在马车里先拖着出了玄武门。李世民也换了武服骑上马,和秦慕白与一队百骑一同出了玄武门。
打猎,可算是冬日最好的娱乐活动了。李世民这个马上皇帝,素来有此嗜好。只不过,老是因为这事被魏征等人“批评教育”,因此近年来十分收敛。今日兴致大好,便也顾不得这许多了。在秦慕白等人的陪同下,他痛痛快快的打了一回猎,收获还真不少。李世民也头一次在秦慕白面前展示了他不俗的马术与武艺。秦慕白看来,他绝不输与自己与薛氏兄弟这一类武将,顶多也就是比薛仁贵的神箭稍逊一筹。
回程之时,日已偏西,李世民酣畅淋漓之余,身心颇为放松。他跟秦慕白聊了许多,天南地北国家时政,民族风俗与家事私事,都说了不少。甚至还隐约提起了,阴德妃能回来,他其实很高兴。只是碍于面子,不肯明说。
到了玄武门外时,李世民停了马,让那些百骑在门前候着,便与秦慕白并马而立,说道:“慕白,其实朕一直在思索一件事情。今天要让你表个态。”
“陛下所思何事?”秦慕白问。
“就是关于左卫大将军空缺一事。”李世民说道,“此前,左卫大将军是朕的妹夫、霍国公柴绍,但他已经病逝了。从那以后,左卫大将军一职一直空缺。你知道的,左卫,是大唐十六卫之首,统率京畿精锐拱卫京师,极为重要。非得力与信用之人,不可胜任。为了这个大将军一职,许多人是争得头破血流明争暗斗,让朕烦不胜烦。你今天倒是给朕说说,让谁来担任比较合适一点呢?”
“这……”秦慕白一时怔住了,茫然道,“此等军国大事,微臣安敢妄言?”
“无妨。朕问了,你便说。说实话,不必绕弯子打幌子。
还有,你说了朕也未必会采信,只是多听一个意见罢了。”李世民的表情倒是轻松,就像聊天一样。
秦慕白拧了拧眉头,说道:“要说这左卫,的确是至关重要,非得是陛下最信任又最得力之人,方可胜任。微臣初入戎武对军中大将并不是十分了解。凭印象与感觉来说,人选不外乎这几个。”
“说说。”
秦慕白便说道:“一是尉迟敬德。二是程知节,三是李大亮,四是李君羡。”
李世民听完拧着眉头沉思了片刻,摇了摇头,说道:“尉迟敬德和程知节肯定不行。这二人本就是十六卫大将军之一,而且现在都在边关或州县治兵,手下的职责也不在小。朕将他们其中任何一人调回来充任左卫大将军,不是拆东墙补西墙么?李大亮也不行。他太老了,近年来身体还不是太好,都快成药罐子了。而且,他本就是右卫大将军,和左卫差不多嘛!”
“呵呵!”秦慕白苦笑,“陛下,微臣都说了,的确是拿不出什么好主意。”
“不对,你小子不老实,不肯说实话,在敷衍朕!”李世民的脸色严肃起来,瞪着秦慕白。
“呃,这个……”秦慕白尴尬的笑道,“陛下,此等军国大事,微臣的确不好多言。而且,微臣自己也是掌兵之人,岂非是有瓜田纳履之嫌?”
“哦,朕明白你的意思了。”李世民笑道,“你其实是想说,你自己,才是最合适的人选,对吧?”
“不,微臣绝非此意。”秦慕白笑道,“微臣有自己的职份,兰州那边至关重大,微臣还没打算离开那里。在那里,少说还得呆上三五年,把那里的一档子事弄匀了才行。”
“这倒是句大实话。”李世民点了点头,“所以,朕准备提拔李君羡。他虽然不是特别能干,但贵在忠心,朕也用得顺手。京官嘛,尤其是在朕御前带兵的将军,这样的人挺适合的。”
李世民点了点头:“是挺不错。”
对于左卫大将军这个官职,秦慕白也不是完全没有幻想。怎么说,也是十六卫正规军大将军之首。虽然没有百骑使那些拉风和耀眼,但手中那就真是有实权。不过秦慕白也知道自己现在的斤两和轻重,能先把兰州经营好,就不错了。其他的,到时自然会水到渠成,不着急。
“但是这样一来,问题又出现了。”李世民说道,“李君羡在百骑,现在也是无人替代啊!他身兼副使与长史二职,至从你离开百骑之后,他就是实际意义上的统领。朕一直在挑选可以代替他的人,但好像都不是太得心应手。另外两名百骑副使尉迟宝云和程怀弼,算不上出色,也说不得无能,也就那样了。要是没了李君羡这个主心骨,朕还真是担心百骑这支队伍会散了。你知道吗,百骑现在已经有一两千人了,而且不断的为大唐军队输送人才。”
秦慕白心头一亮:明白了!绕了半天的大弯子,李世民其实是想让我给他举荐一个可以让他放心接手百骑的人!毕竟,百骑是我一手建起来的,在这件事情上,还有谁比我更有发言权呢?
“陛下,微臣倒是以为,百骑的建制已经十分完善了,现在就是换上一个能够‘守成’的统领,也不是不可行。”秦慕白说道,“也就是说,要忠心可靠、塌实办事的那种人。”
“一针见血。”李世民欣慰的点头一笑,“那你给说说,谁合适?”
秦慕白不禁一笑,拱了拱手道:“常言道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那微臣可就说了。”
“说吧,谁呀?”李世民饶有兴味的看着秦慕白。
“我大哥秦通,二哥秦斌。二人可分任副使与长史,填补李君羡留下的空缺。”秦慕白说道。
“哈哈!你这臭小子,还真是敢说!”李世民大笑一声,颇有深意的看了秦慕白两眼,突然一扬鞭抽在马臀上朝前飞奔去,扔下一句话给秦慕白——
“朕回宫再仔细想想!”
秦慕白的嘴角轻然挑起,露出一抹微笑,暗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连宇文洪泰、薛仁贵、庞飞和涂有海这些人都被我提拔起来了,哪能亏待了我两个亲哥哥?百骑,我亲手打造的王牌之师,现今的大唐军校,且能旁落他人之手?李世民绕来兜去说了半天,还是只放心由我秦家来执掌百骑——不正是这一层心意?
百骑这支军队不同于其他。其他军队里,你拿上朝廷的任命书和兵符,那上下将士就唯你号令是从。在百骑则不然,这支军队里的每一个人,都有着浑然天成的骄傲与优越感,而且这支队伍的性质也极为特殊,是皇帝的贴身保镖,首先得让皇帝能放心。
要是突然安插一个生面孔进去,受排挤这是肯定的,皇帝和后宫的这些人放不放心,也很难说。
照此看来,秦通和秦斌可是太合适不过了。二人皆是出身秦氏将门的嫡传虎子,秦通本就在监门卫担任御林军将领多年,秦斌则是皇帝智囊团的一员,二人对皇宫相当熟悉,皇帝对他们也是知根知底。再加上他二人是秦慕白的亲兄弟,进了百骑军队,谁敢不服?这也就解决了百骑内部可能对他们排挤的大问题。
如此看来,这两兄弟,仿佛就是早早准备在那里,填补百骑空缺的不二人选!
秦慕白的心里很痛快。长久以来,他自己虽然一直挂着一个检校百骑使的头衔,可总感觉百骑与自己渐行渐远,顶多也就只剩一点“精神力”在那里了。现在可好,如果皇帝能任命他两位兄长分任副使与长史,那无疑就是宣告,百骑又回到了他手上。
失而复得,多么雄厚的一笔资本啊!
[本章近千六字,晚点再更一章。怎么样,最近更新很给力吧?理直气壮要求红票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