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元年四月,熊廷弼正在湖北江夏自己的家中,手拿一本《喻世明言》,在翻看着。可是他心绪不宁,眼前的书始终停留在原来的一页。
突然,一名家丁慌里慌张跑了进来,冲着熊廷弼气喘吁吁地说道:“老爷,门外有伙人要您出去迎接,说是皇王圣旨到了!”
熊廷弼闻言,手中的书“啪嗒”一声跌落在地上。熊廷弼也顾不得别的,提带撩袍疾步赶赴门外。
当熊廷弼来到门外,发现确如家丁所言,大门外站着大约十几个官差模样的人,每个人都牵着一匹马。
为首之人四十左右的年级,上中等身材,头戴乌纱,身穿一件小团花绯袍,腰系雕花犀牛角的腰带,脚下一双黑色皮靴。
熊廷弼一见,大喜过望:“原来是兆豫兄到了!是那阵香风把你吹到我这里来了?”说着,疾步上前,紧紧抓住了对方的双手。
江秉谦面带微笑,说道:“飞白老弟,多日不见,你可好啊?”
熊廷弼自嘲地一笑:“凑活着过吧!”
江秉谦看了看四周,对着熊廷弼轻声说道:“今日我奉皇命到此,有什么话还是到里面再说吧。”
熊廷弼一拍自己的额头,说道:“瞧我,只顾说话,都忘记礼数了,快快里面请!”
江秉谦带着自己的亲随跟着熊廷弼走入熊宅,熊廷弼的家人则将马匹拉入后院,进行刷洗饮遛。
来到正堂,熊廷弼吩咐下人摆好香案,自己和家人们面北朝南,恭恭敬敬跪在江秉谦的面前。
江秉谦从亲随的手中拿过圣旨,轻轻打开,随后面南背北,高声朗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辽东兵乱,金贼横行。辽沈二城俱陷,袁应泰及无数将士为国捐身。朕思虑国事,久久难眠。熊廷弼才干出众,忠孝仁爱,抚辽之时,尽忠职守。然朝中佞臣毁谤,以致忠臣含冤,埋没乡野。朕心甚忧,今起复熊廷弼为辽东经略,总督辽东、辽西事务。钦此!”
江秉谦再次看了一眼熊廷弼,说道:“熊廷弼,接旨。”
熊廷弼重重地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高声说道:“臣谢主隆恩!”
熊廷弼双手接过圣旨,然后站起身,将圣旨恭恭敬敬地供奉在自己正堂的香案上。
熊廷弼将江秉谦让到自己的内书房,其余人则带到厢房休息。
江秉谦这才微笑说道:“恭喜熊大人,贺喜熊大人。”
熊廷弼苦笑一声:“江大人说笑了。”
江秉谦看出了熊廷弼的心思,说道:“莫不是你对郭巩、冯三元、魏应嘉等人过去对你的诬陷,如今还耿耿于怀?他们如今已经被圣上连降三级,就连姚宗文都被革职回乡,永不录用了。你胸中的
这口恶气该消了。”
熊廷弼摇了摇头,亲自给江秉谦斟了一杯茶,说道:“江大人,我不是说这个。今日我熊廷弼被朝廷起复,无非是辽东战事吃紧,皇上没有可派之人,故此才叫我到辽东效力。如果辽东战乱平息,我迟早还是革职回乡的结局。这怎不叫我灰心丧气。”
江秉谦宽慰道:“熊大人,你也不要想得太悲观。正所谓三十年,三十年河西。熊大人的才干,朝堂上下,有目共睹。是明珠,终究不会被埋没于粪土之中。如果将军到了辽东,扫灭金贼,收复失地,到那时,封侯拜相,也不是不可能。另外,皇帝之命,你总不能违抗吧!”
熊廷弼长叹一声,说道:“此番去辽东,是福是祸,还很难说。辽东危急,我熊廷弼自然不会坐视不理。但此次经略辽东,我只怕朝堂之人,会再次对我非议。到时,我虽有满腔报国之志,终恐功亏一篑。”
江秉谦轻轻摇了摇头:“熊大人,你此次只管放心前往辽东,我江某在此,愿以我的头上乌纱作保,如果有人再次非议你,我一定保你周全。”
熊廷弼听罢,激动地再次抓紧了江秉谦的双手,眼泪在自己的眼眶内打转。
江秉谦在熊宅待了一夜,第二日,便匆匆启程告辞。临行前,江秉谦再三叮咛熊廷弼,让他赶紧收拾收拾,进京复命。
熊廷弼赶紧收拾东西,于三日后离开湖北江夏老家,赶赴京城。临行前,熊廷弼嘱咐自己的长子熊兆珪,让他照顾好家,千万不要出了差错。
熊兆珪对父亲的嘱咐一一允诺,随后父子二人洒泪分别。
熊廷弼路上只带了四五个家丁,一辆两匹马拉的马车。当他途经黄陂地界,官道对面一个老头倒骑着一头黑色的小毛驴,缓缓而来。
眼看毛驴快要与熊廷弼的马车来了一个马头对驴头,赶车的家丁大声喝道:“老头,赶紧让开!”
驴背上的老头好像耳背没有听见,小毛驴继续“嗒嗒嗒”向前而来,好像并没有看见前面的马车。
赶车的家丁顿时气急了,一甩马鞭,抽向对面的小黑驴。
马鞭的鞭梢眼看就要抽到小黑驴的驴头,突然回转,竟然抽在了自己马车的一匹大黑马马头上。
大黑马吃痛,脑袋一扬,前蹄高高跃起,赶车的家丁被闪了一个趔趄,急忙去拉马的缰绳。
熊廷弼在马车内同样被晃了一下,差点闪了腰。
熊廷弼气不打一处来,怒声呵斥道:“狗东西,赶个车都不会。”说着,一撩车帘,走了出来。
赶车的家丁一脸的委屈,马鞭一指对面挡在官道中央的小毛驴说道:“大人,真不是小的过错,是这个糟老头子不让道。”
熊廷弼看了看对面的小黑驴,这才发现小黑驴上的老头依然稳坐在驴背上,连看都没有看熊廷弼一眼。
熊廷弼的心中很是不悦。他缓步来到老头的跟前,拱了拱手说道:“这位老哥,你好啊。”
老头冲着熊廷弼点了点头:“你好啊!”依然稳坐在驴背上,丝毫没有下来的意思。
熊廷弼上下打量老头,面前之人大约五十多岁的年级,看着比自己也大不了几岁,但看样子架子却比自己这个辽东经略正二品大员还大。老头身量不高,身体瘦弱。一头花白的头发,顶门用一根木簪别着,颌下一部山羊胡,稀不愣登就几十根。一身的粗布蓝裤挂还算干净,一双草鞋,十分寒酸。右手擎着一根旱烟袋,吧嗒吧嗒抽着。
熊廷弼尽量压住火气,说道:“这位老哥,你看这官道这么宽,你为何骑着毛驴堵在我的马车前?”
老头吐了一口烟,说道:“你这个人,说话好生无礼。你既知这官道宽敞,为何要将马车赶在路的正中央,挡住我的去路?”
依着熊廷弼以前的脾气,上去一个通天炮就能把对面的老头从驴背上打下来。但熊廷弼这是第二次革职在家反省,脾气收敛了许多。他左思右想,犯不着和一个老头为走路再掐一架。
熊廷弼叹了一口气:“好,那我让道好了。”说着,就往回走。
“你想怎么让啊?”老头将小驴调了一个方向,驴屁股朝着熊廷弼说道。
熊廷弼一愣,随即转过身,诧异地问道:“老哥你这是何意?”
老头又抽了一口旱烟,说道:“我可惜你是个忠臣,所以想告诉你一声,从哪里来,还回哪里去。这样可保你一生平安。”
熊廷弼疑惑地看着老头,问道:“老哥认识熊某?”
老头点了点头:“你不就是熊廷弼嘛。当今圣上又找你出任辽东经略,抵御金兵,对也不对?”
熊廷弼惊异地点头说道:“老哥既知是皇上下旨传召我入京复职,当晓得皇命难违的道理。”
老头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你撒个谎,说你病倒在路上,也就是了。”
熊廷弼迟愣了半晌,说道:“国家正处多事之秋,熊某焉能安坐家中,不管不顾。”
老头将手中的烟锅子在自己的鞋底上磕了磕,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虽有报国之志,出山却未逢其时。你此次够奔辽东,不仅不能击退金兵,只怕连个囫囵尸首都难以保全。我劝你还是三思而行。”
说着,也不见老头有任何举动,小黑驴再次转身,从熊廷弼的马车旁边“嗒嗒嗒”地走了过去。
熊廷弼楞柯柯望着老头和驴渐渐远去,心中好似堵了一个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