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临渐渐地到了灯尽油枯的地步。就算是五石散,也不能支撑他即便是下床走走。
这一年,牛钮十八,玄烨十七。
福临躺在病榻上,后宫那些环肥燕瘦莺莺燕燕的女人们,开始着急了。这些年来,福临极为荒唐,赏赐极多。但,给出的,不过是些金银财宝。对于那些出身原本就很不错的妃嫔来说,不过是锦上添花,并无多大助用。对于那些出身贫寒的女子来说,也只是让她们的生活稍稍好些。
如今,她们共同的夫,一步一步走向死亡。她们怎能不慌张?
她们惊慌失措,孟谷青
却没有失了主张。甚至,做起了一个皇后不必要的事情,在病榻前贴心照顾福临。如今,药石对福临已然无效。能够让福临精神稍微好点的,只有五石散。五石散的服用方式极为复杂,喂服的黄酒,身上的衣裳,都必须十分注意,稍个不慎,便会去了性命。孟谷青不怕麻烦,一样一样亲自伺候着。
总算,在第二年天气暖和的初夏,福临稍稍恢复了些元气。
后宫的妃嫔们,似乎看到了一丝希望。可孟谷青知道,这不过是临死前的挣扎。
这些时日,福临清醒了许多。没了身子再去荒唐,便也开始打理起朝政来。只是他精神不济,能做的事情极少。做的不多的那几件事,却在朝堂上再一次掀起了悍然大波。福临居然不由分辨,将简亲王下狱,将安亲王流放,鳌拜更是被他遣到琼海做了一个文官。
众臣都道皇上是完全糊涂了,居然做出这么糊涂的事来。
孟谷青伴在福临身边伺候着,看到他清明的眸子,知道福临不是糊涂了,而是完全清醒了。可是,清醒的福临不是在临死前报复,而是助了她一次,助了玄烨一次。
这几年,玄烨重用安亲王、简亲王。安亲王简亲王的权势熏天,可谓是一人之上万人之上。连带着,这两个家族的势力也膨胀起来,遍布朝廷。虽然,安亲王简亲王不对路,暂时达到了平衡。可对一个帝王来说,必须要将所有的隐患扼杀在萌芽状态。
玄烨不好动手,福临便帮他动手了。临死前还背了一身恶名,却为玄烨扫清了障碍。待他逝去,安亲王、简亲王的势力定然被削弱了不少,新一次科举可给玄烨提拔人才的机会。到时候,玄烨再将安亲王和简亲王找回来,又可多两个得力助手。
天气最炎热的时候,福临将一个匣子交到了孟谷青手上。和之前那个装玉玺的一样,紫檀木的。
这一日,见午后天气稍稍清凉了些,孟谷青便陪着福临在院子里坐了坐。只是,福临精神不济,坐了不多会儿,便累了。孟谷青忙扶着他往乾清宫后殿去。福临瘦骨嶙峋,龙袍下的身子几乎找不出肉来。他走了几步,忽地咳嗽起来。幸然,软榻便在一旁候着。小太监背着福临上了软榻,孟谷青坐在他的身旁,抽出丝绢来,为他拭了拭唇。摊开丝绢一看,是刺眼的红。
“皇上
。”孟谷青的音调很是平静,却又微微颤抖。
福临靠在榻上,唇角是一丝若有若无的笑,看起来愈加凄清,有如寒冬烈风下最后的一抹白花。已经到了这个程度,孟谷青对福临,已经没了恨意。但,也不会回头。
回到后殿,伺候福临在床上歇着,孟谷青不想打扰他休息,便要退出去。福临却一把拉住她的手,道:“在这陪着朕吧。”
福临明明是虚弱至极,孟谷青却觉得那手的力道极大。她重新矮下身子,坐在福临身畔,柔声道:“皇上,您今日累了,还是歇息着好。”
福临却摇了摇头,道:“我想你和你说说话。”
孟谷青心底一颤,这是福临第一次对她说“我”字。她咬紧了唇,看着福临。福临脸上平静无波。一双眼睛,清澈透亮。是而,明明瘦得没了人样,却不叫人讨厌。
福临已经开口了,说的尽是幼时在关外的事情。那么长远的事情了。福临却记得极为清楚。或许,不是记得清楚,而是内心最期待的吧。否则,怎会如此美好?孟谷青听他讲着关外的大雪,每年可间歇着从十月下到次年的四月。雪大的时候,天地间全部白了。还有那大风,吹得鬼哭狼嚎一般。夹着冰碴子刮在脸上,似乎要把肌肤割开,却让人兴奋无比。每年,有各种菇菌,有松子榛子,有紫貂人参。菇菌炖鲫鱼,是极鲜美的。在紫禁城,永远吃不到那个味道……关外的黑土地,关外的辽阔,关外的苍茫大气……
孟谷青不由得有些痴,也想起了科尔沁草原上茫茫的绿草,肥壮的牛羊,羊奶酒、乳酪……这年纪想起幼时,总是美的。
良久,她发现脸颊上一片冰凉,居然满是眼泪。许久没了落泪了。福临的手依旧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她小心翼翼地将福临的手掰开,轻轻地放在福临的小腹上。福临的眼睛闭着,唇角有一抹温和的笑。
她站起身来,走到门外,呼号道:“皇上薨了。”
取到匣子的那日,她便做了周全的准备。并未去看匣子里的内容,孟谷青这一次,竟无比相信福临。城门外,大军候着,一有风吹草动,便可迅速控制整个皇宫。如今匣子里的圣旨在手中握着,吴良辅以哀痛的声音,宣读起福临的遗旨。
道歉、认罪……却也有几条实际的内容。立玄烨为帝,牛钮为清平王,年瑞为瑞亲王,祥敬为荣亲王。吴良辅则遣送至五台山出家……
吴良辅的手有些发抖,孟谷青却瞪了他一眼。不知好歹,福临临死前,也没有忘记他。平日只说是一条狗,要死了却担忧他平日树敌过多。叫他出家,只为救他一命。而他,在佟妃的温柔乡里,只怕早就不知今日是何日了。
见到孟谷青的眼色,吴良辅才冷静下来。
顺其自然的,玄烨登基,孟谷青成为皇太后。后宫中有子的,全数封为太妃。无子的,遣往五台山下青云尼姑庵出家。吴良辅,何须担忧。佟妃这株连九族的罪名,孟谷青怎会不给玄烨留着?简亲王一脉,还得靠这个束缚。
孟谷青赢了,没有落败却也没有满足感。不过是看着日子一天一天过着,然后到了这一步一般。两世的起起伏伏,熬到如今,心底的复杂怎能说道?孟谷青太平静了,平静得好像只是做了一场梦一般。
福临的丧事自然是轰轰烈烈的。如他所愿,葬在乌云珠身畔。而她,他日定有葬身处,却不会是这里。
而苏麻喇,如今已经在孝陵守了好几年了。在孟谷青的提示下,玄烨以帝王之身亲自乞求,将苏麻喇接了回来。孟谷青相信苏麻喇的才华,在她的辅佐下,一代明君必将如虎添翼。一切办妥后,孟谷青身居慈宁宫,闭门不出,不问窗外事。
这慈宁宫,以前是孝庄太后她的亲姑姑居住的。如今,却是她搬到了这里。若不是玄烨即将大婚,坤宁宫要留给索尼的孙女――未来的皇后,孟谷青真不愿意搬出那个住惯了的地方。
玄烨这孩子,果然比他阿玛强。在大婚这件事上,孟谷青不想做任何干涉。不想,他自己居然选了索尼的孙女。索尼沉寂了多年,只怕又将回到朝堂上了。只望,玄烨不会觉得大婚是他的束缚就好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孟谷青不想多问,只想静静地呆在慈宁宫,思索。一件件事情,从这辈子开始,去回忆。成为幽魂的时候,太过无聊,便去一件件回忆身前事,因此,到如今记忆也很鲜明,不过是有些事情早就淡然。这辈子更长久,需要去牢记的事情,更多。
福临临死前,一切都看透,却不点明。依旧那么、依赖着她。原本,她打算在福临连死前,说出一切,让福临死也不得安生。但到后来,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就这样,在回忆幼时的美好中,福临死了,她继续活着。
有些倦。又有什么意思?或许,乌云珠、孝庄太后、福临甚至以后将死的,在死后也会有一次机会重生。那机会,不过一场戏,让各自在独属的戏里,弥补遗憾,发泄愤懑。有什么意思?有什么意思!
玄烨才
登基,忙得昏头转向的。孟谷青作为额娘,所助有限。在幽深的慈宁宫里,却是牛钮伴着她。牛钮一直都没有搬出慈宁宫。
因而,孟谷青时不时地可以听到乐器声。无论是笛声箫声还是古筝,在原本的韵味中,总多了一丝柔和。似乎,乐声中长出了一双柔软的手,轻轻抚着人的发丝,让人从心底生出暖流来。自然,也常常可见牛钮的身影。或蹲或站或坐,不拘地点,有时是湖畔,有时是窗台,有时是树上,总有那一抹白色的身影。牛钮独爱白色,皇宫中最忌讳的眼色。可他,从来都不像一个皇子,不在意这些。
冬去春来,天气冷了又暖和了。朝廷很稳定。玄烨很爱新皇后。
孟谷青愈加不愿出门。心底依旧很沉静,却失去了生活的兴致。就连让自己开心,都没了力气。不欣喜不愤懑不忧伤,无所缺无所求。以前很向往这种状态,现在才知,这不过是活着的死人。
“额娘,跟我出去走走吧。”
牛钮开口了,毫不避讳墨若点漆眸子中满氲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情感。牛钮的眸子很好看,过于早熟的孩子那平静下尽是波涛汹涌的黑眸,不能不惹人注意。反常的东西,往往极致。极致的东西,不是让人厌恶至极,便叫人沉迷其中。
知道自己狠毒,却从不觉得过分。但是,看着牛钮的眼睛,孟谷青却生出一丝自惭来。好久没有说话的唇,有些僵硬,她不由得问道:“牛钮,绝不觉得额娘很坏?”
“不过是想活着。与所有想活着的人一样,各种方式,保护自己,保护在乎的人。”牛钮道,语气无比温柔。
这孩子,总是这么早熟。
“好。”孟谷青答道。
临走前,去征求了玄烨的意见。没有多做解释,玄烨却懂了,允了。只是孟谷青知道,从此,世间便没了她这个太后。她的孩子,都很聪明,都不任性。
原本还想去找简亲王,托付他一些事情。孟谷青知道不仅仅是因为佟腊月,所以简亲王帮她。但想了想,还是没有去。简亲王这人,面冷心热,如今失去年青时的冲动,相信他会做好一切。
于是,与牛钮一同离开那金灿灿的皇宫。牛钮吹箫,她奏琴。沿着山脉,沿着河流,从山林到平原,一路走去,一路歌唱。歌声乐声飘荡,与各种传说交织,与星辰同辉。没有母子,也没有情人。两个人相伴,一路走去。
“牛钮,你不后悔?”
“不后悔。”
“我不问,你不说?”
“不说。”
“要娶妻。”
“也许。”